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颜氏家训
2016-02-19 16:40:34 来源:新乡市传统文化协会 作者: 【 】 浏览:661次 评论:0

序致篇

【原文】

    夫圣贤之书,教人诚孝,慎言检迹,立身扬名,亦已备矣。魏晋已来,所著诸子,理重事复,递相模学,犹屋下架屋、床上施床耳。吾今所以复为此者,非敢轨物范世也,业已整齐门内,提撕子孙。夫同言而信,信其所亲;同命而行,行其所服。禁童子之暴道,则师友之诫,不如傅婢之指挥,止凡人之斗阅,则尧舜之道,不如寡妻之诲谕。吾望此书为汝曹之所信,犹贤于傅婢、寡妻耳。

    吾家风教,素为整密,昔在龆龀,便蒙诱诲。每从两兄,晓夕温清,规行矩步,安辞定色,锵锵翼翼,若朝严君焉。赐以优言,问所好尚,励短引长,莫不恳笃①。年始九岁,便丁茶蓼,家涂离散,百口索然。慈兄鞠养,苦辛备至,有仁无威,导示不切。虽读《礼》、《传》,微爱属文,颇为凡人之所陶染。肆欲轻言,不修边幅。年十八九,少知砥砺,习若自然,卒难洗荡。二十已后,大过稀焉。每常心共口敌,性与情竞,夜觉晓非,今悔昨失,自怜无教,以至於斯。追思平昔之指,铭肌镂骨;非徒古书之诫,经目过耳也。故留此二十篇,以为汝曹后车耳。

【译文】

    圣贤的书籍,教诲人们要忠诚孝顺,说话要谨慎,行为要检点,建功立业使名播扬,所有这些也都已讲得很全面详细了。而魏晋以来,所作的一些诸子书籍,类似的道理重复而且内容相近,一个接一个互相模仿学习,这好比屋下又架屋,床上又放床,显得多馀无用了。我如今之所以要再写这部《家训》,并非是敢於给大家在办事为人处世方面作什么规范,而只是用来整顿家风,教育子孙后代。同样的言语,因为是所亲近的人说出的就相信;同样的命令,因为是所佩服的人发出的就执行。禁止小孩的胡闹嬉笑,那师友的训诫,就不如阿姨的指挥;阻止俗人的打架争吵,那尧舜的教导,就不如妻子的劝解。我希望这《家训》能被你们所遵信,总还比阿姨。妻子的话来得贤明。

    我家的门风家教,向来严整周密,在我还小的时候,就受到诱导教诲。每天跟随两位兄弟,早晚孝顺侍奉双承,言谈谨慎举止端正,言语安详神色平和,恭敬有礼小心翼翼,好似拜见尊严的君王一样。双亲经常劝勉鼓励我们,问我们的爱好崇尚,磨去我们的缺点,引导我们的特长,都既恳切又恰当。当我九岁的时候,父亲去世了,家庭陷入困境,家道衰落,人口萧条。哥哥抚养我,极其辛苦,他有仁爱而少威严,引导启示也不那么严切。我当时虽也诵读《周礼》、《春秋左传》,但又对写文章稍有爱好,很大程度上受到社会世人的影响。欲望放纵,言语轻率,且不修边幅。到十八九岁,才稍加磨砺,只因习惯已成自然,短时间难於去除。直到二十岁以后,大的过错才较少发生,但还经常心是口非,善性与私情相矛盾,夜晚发觉清晨的错误,今天悔恨昨天犯下的过失,自己常叹息由於缺乏教育,才会到这一地步。回想起平生的意愿志趣,体会深刻;不比那光阅读古书上的训诫,只是经过一下眼睛耳朵而已。所以写下这二十篇文字,给你们作为鉴戒。

教子篇

【原文】

    上智不教而成,下愚虽教无益,中庸之人,不教不知也。古者圣王,有“胎教”之法,怀子三月,出居别宫,目不邪视,耳不妄听,音声滋味,以礼节之。书之玉版,藏诸金匮。生子咳提,师保固明孝仁礼义,导习之矣。凡庶纵不能尔,当及婴稚识人颜色、知人喜怒,便加教诲,使为则为,使止则止,比及数岁,可省笞罚。父母威严而有慈,则子女畏慎而生孝矣。

吾见世间无教而有爱,每不能然,饮食运为,恣其所欲,宜诫翻奖,应呵反笑,至有识知,谓法当尔。骄慢已习,方复制之,捶挞至死而无威,忿怒日隆而增怨,逮于成长,终为败德。孔子云:“少成若天性,习惯如自然。”是也。俗谚曰:“教妇初来,教儿婴孩。”诚哉斯语。

    凡人不能教子女者,亦非欲陷其罪恶,但重於呵怒伤其颜色,不忍楚挞惨其肌肤耳。当以疾病为谕,安得不用汤药针艾救之哉?又宜思勤督训者,可愿苛虐於骨肉乎?诚不得已也!

    父子之严,不可以狎;骨肉之爱,不可以简。简则慈孝不接,狎则怠慢生焉。

    人之爱子,罕亦能均,自古及今,此弊多矣。贤俊者自可赏爱,顽鲁者亦当矜怜。有偏宠者,虽欲以厚之,更所以祸之。齐朝有一士大夫,尝谓吾曰:“我有一儿,年已十七,颇晓书疏,教其鲜卑语及弹琵琶,稍欲通解,以此伏事公卿,无不宠爱,亦要事也。”吾时俯而不答。异哉,此人之教子也!若由此业自致卿相,亦不愿汝曹为之。

【译文】 

    上智的人不用教育就能成才,下愚的人即使教育再多也不起作用,只有绝大多数普通人要教育,不教就不知。古时候的圣王,有“胎教”的做法,怀孕三个月的时候,出去住到别的好房子里,眼睛不能斜视,耳朵不能乱听,听音乐吃美味,都要按照礼义加以节制,还得把这些写到玉版上,藏进金柜里。到胎儿出生还在幼儿时,担任“师”和“保”的人,就要讲解孝、仁、礼、义,来引导学习。普通老百姓家纵使不能如此,也应在婴儿识人脸色、懂得喜怒时,就加以教导训海,叫做就得做,叫不做就得不做,等到长大几岁,就可省免鞭打惩罚。只要父母既威严又慈爱,子女自然敬畏谨慎而有孝行了。

    我见到世上那种对孩子不讲教育而只有慈爱的,常常不以为然。要吃什么,要干什么,任意放纵孩子,不加管制,该训诫时反而夸奖,该训斥责骂时反而欢笑,到孩子懂事时,就认为这些道理本来就是这样。到骄傲怠慢已经成为习惯时,才开始去加以制止,那就纵使鞭打得再狠毒也树立不起威严,愤怒得再厉害也只会增加怨恨,直到长大成人,最终成为品德败坏的人。孔子说:“从小养成的就像天性,习惯了的也就成为自然。”是很有道理的。俗谚说:“教媳妇要在初来时,教儿女要在婴孩时。”这话确实有道理。

    普通人不能教育好子女,也并非想要使子女陷入罪恶的境地,只是不愿意使他因受责骂训斥而神色沮丧,不忍心使他因挨打而肌肤痛苦。这该用生病来作比喻,难道能不用汤药、针艾来救治就能好吗?还该想一想那些经常认真督促训诫子女的人,难道愿意对亲骨肉刻薄凌虐吗?实在是不得已啊!

    父子之间要讲严肃,而不可以轻忽;骨肉之间要有爱,但不可以简慢。简慢了就慈孝都做不好,轻忽了怠慢就会产生。

    人们爱孩子,很少能做到平等对待,从古到今,这种弊病一直都很多。其实聪明俊秀的固然引人喜爱,顽皮愚笨的也应该加以怜悯。那种有偏爱的家长,即使是想对他好,却反而会给他招祸殃。

    北齐有个士大夫,曾对我说:“我有个儿子,已有十七岁,很会写奏札,教他讲鲜卑语、弹奏琵琶,差不多都学会了,凭这些来服侍三公九卿,一定会被宠爱的,这也是紧要的事情。”我当时低头没有回答。奇怪啊,这个人用这样的方式来教育儿子!如果用这种办法当梯子,做到卿相,我也不愿让你们去干的。

 

兄弟篇

【原文】

    夫有人民而后有夫妇,有夫妇而后有父子,有父子而后有兄弟,一家之亲,此三而已矣。自兹以往,至於九族,皆本於三亲焉,故於人伦为重者也,不可不笃。

    兄弟者,分形连气之人也。方其幼也,父母左提右挈,前襟后裾,食则同案,衣则传服,学则连业,游则共方,虽有悖乱之人,不能不相爱也。及其壮也,各妻其妻,各子其子,虽有笃厚之人,不能不少衰也。娣姒之比兄弟,则疏薄矣。今使疏薄之人,而节量亲厚之恩,犹方底而圆盖,必不合矣。惟友悌深至,不为旁人之所移者免夫!

    二亲既殁,兄弟相顾,当如形之与影,声之与响,爱先人之遗体,惜已身之分气,非兄弟何念哉?兄弟之际,异於他人,望深则易怨,地亲则易弭。譬犹居室,一穴则塞之,一隙则涂之,则无颓毁之虑;如雀鼠之不恤,风雨之不防,壁陷楹沦,无可救矣。仆妾之为雀鼠,妻子之为风雨,甚哉!

    兄弟不睦,则于侄不爱;子侄不爱,则群从疏薄;群从疏薄,则僮仆为仇敌矣。如此,则行路皆躇其面而蹈其心,谁救之哉?人或交天下之士皆有欢爱而失敬于兄者,何其能多而不能少也;人或将数万之师得其死力而失恩于弟者,何其能疏而不能亲也!

    娣姒者,多争之地也。使骨肉居之,亦不若各归四海,感霜露而相思,伫日月之相望也。况以行路之人,处多争之地,能无间者鲜矣。所以然者,以其当公务而执私情,处重责而怀薄义也。若能恕己而行,换子而抚,则此患不生矣。

    人之事兄,不可同于事父,何怨爱弟不及爱子乎?是反照而不明也!

【译文】 

    有了人群然后才有夫妻,有了夫妻然后才有父子,有了父子然后才有兄弟,一个家庭里的亲人,就有这三种关系。由此类推,直推到九族,都是原本於这三种亲属关系,所以这三种关系在人伦中极为重要,不能不认真对待。

    兄弟,是形体虽分而气质相连的人。当他们幼小的时候,父母左手牵右手携,拉前襟扯后裙,吃饭同桌,衣服递穿,学习用同一册课本,游玩去同一处地方,即使有荒谬胡乱来的,也不可能不相友爱。等到进入壮年时期,各有各的妻,各有各的子,即使是诚实厚道的,感情上也不可能不减弱。至於妯娌比起兄弟来,就更疏远而欠亲密了。如今让这种疏远欠亲密的人,来掌握亲厚不亲厚的节制度量,就好比那方的底座要加个圆盖,必然是合不拢了。这种情况只有十分敬爱兄长和仁爱兄弟,不被妻子所动摇才能避免出现啊!

    双亲已经去世,留下兄弟相对,应当既像形和影,又像声和响,爱护先人的遗体,顾惜自身的分气,除了兄弟还能挂念谁呢?兄弟之间,与他人可不一样,要求高就容易产生埋怨,而关系录就容易消除隔阂。譬如住的房屋,出现了一个漏洞就堵塞,出现了一条细缝就填补,那就不会有倒塌的危险;假如有了崔鼠也不忧虑,刮风下雨也不防御,那么就会墙崩柱摧,无从挽回了。仆妾比那雀鼠,妻子比那风雨,怕还更厉害些吧!

    兄弟要是不和睦,子侄就不相爱;子佳要是不相爱,族里的子侄辈就疏远欠亲密;族里的子侄辈疏远不亲密,那僮仆就成仇敌了。如果这样,即使走在路上的陌生人都踏他的脸踩他的心,那还有谁来救他呢?世人中有能结交天下之士并做到欢爱、却对兄长不尊敬的人存在,怎么能做到待多和睦而不能待少啊;世人中又有能统率几万大军并得其死力、却对弟弟不恩爱的,这又怎么能疏而不能做到对弟亲呢!

    妯娌之间,纠纷最多。即使是亲姐妹成为妯娌,也不如住的距离远一点,好感受霜露而相思,等待日子来相会。何况本如走在路上的陌生人,却处在多纠纷之地,能做到不生嫌隙的实在太少了。所以会这样,是因为办的是大家庭的公事,却都要顾自己的私利,担子虽重却少讲道义。如果能使自己宽恕原谅对方,把对方的孩子像自己的那样爱抚,那这类灾祸就不会发生了。

    人在侍奉兄长时,不应等同于侍奉父亲,那为什么埋怨兄长爱弟弟时不如爱儿子呢?这就是没有把这两件事对照起来看明白啊!

 

后娶篇

【原文】

    吉甫,贤父也。伯奇,孝子也。以贤 父御孝子,合得终於天性,而后妻之,伯奇遂放。曾参妇死,谓其子曰:“吾 不及吉甫,汝不及伯奇。”王骏丧妻,亦谓人曰:“我不及曾参,子不如华、元。” 并终身不娶。此等足以为诫。其后假继 惨虐孤遗,离间骨肉,伤心断肠者何 可胜数。慎之哉!慎之哉!

    江左不讳庶孽,丧室之后,多以 妾媵终家事。疥癣蚊虫,或未能免;限以大分,故稀斗阋之耻。河北鄙於侧出,不预人流,是以必须重娶,至於三四,母年有少於子者。后母之弟与前妇之兄,衣服饮食受及婚宦,至於士庶贵贱之隔,俗以为常。

    身没之后,辞讼盈公门,谤辱彰道路,子诬母为妾,弟黜兄为佣,播扬先人之辞迹,暴露祖考之长短,以求直己者,往往而有,悲夫!自古奸臣佞妾,以一言陷人者众矣,况夫妇之义,晓夕移之,婢仆求容,助相说 引,积年累月,安有孝子平?此不可不畏。

    凡庸之性,后夫多究前夫之孤,后妻必虐前妻之子。非唯妇人怀嫉妒之情,丈夫有沉惑之僻,亦事势使之然也。前夫之孤,不敢与我子争家,提携鞠养,积习生爱,故宠之;前妻之子,每居己生之上,宦学婚嫁,莫不为防焉,故虐之。异姓宠则父母被怨,继亲虐则兄弟为仇,家有此者,皆门户之祸也。

【译文】

    吉甫,是贤明的父亲。伯奇,是孝顺的儿子。以贤父来对待孝子,应该是能够一直保有父与子之间慈孝的天性,但是由於后妻的挑拨离间,儿子伯奇就被放逐。曾参的妻死去,他对儿子说:“我比不上吉甫贤明,你也比不上伯奇孝顺。”王骏的妻死去,他也对人说:“我比不上曾参,我的儿子比不上曾华、曾元。”曾参与王骏两位后来都终身没有再娶。这些事例都足以引为鉴诫。后世那些做后母的虐待孤儿,离间前妻之子和其生父的骨肉之情,弄得伤心断肠的人多得数不清。对此要小心啊!对此要小心啊!

    江东不避忌庶妾,大老婆死了以后,多由小老婆来主持家事。细小的纠纷,有时本来未能免除;但限於名分,打架争吵等可耻的事情就很少见。河北鄙视小老婆,不让小老婆进入有身份人的行列,所以必须妻亡重娶,甚至重娶三四次,这样,后母年龄有时比大的儿子还小。后母生的孩子(弟弟)和前妻生的孩子(兄长),会有在衣服饮食以及婚姻仕宦做官上的差异,甚至会有士庶贵贱之间隔,而世俗对此现象习以为常。

    到本人死亡之后,家里的人为诉讼跑穿了官府,把诽谤污辱的言语嚷到大路上,前妻之子诬衊后母为小老婆,后母之于贬斥前妻之子为仆役。宣扬先人的言词字迹,暴露祖考的是非好坏,使自己变得很有道理,经常可以见到真可悲啊!从古以来的奸臣佞妾,用一句话来害人的多得很呢。何况凭夫妇的情义,早晚想办法来改变男人的心意,而婢仆为了讨主子的欢心,帮著劝说引诱,日子一久,怎么还有孝子呢?对此不可以不畏惧。

    一般平庸人的习性,后夫大多宠爱前夫的孩子,后妻必然虐待前妻的孩子。这不只是因为妇人心怀妒忌,丈夫沉迷女色,也是事态促使成这样的。前夫的孩子,不敢和我的孩子争夺家业,将他提携抚养,天长日久自然生爱,因而宠爱他;前妻的孩子,常常居於自己所生孩子之上,无论学业做官婚姻嫁娶,没有不需防范的,因而虐待他。异姓之子受宠则父母遭怨恨,后母虐待前妻之子则兄弟成仇敌,家庭里发生这类事情,都是家里的祸患。

 

治家篇

【原文】

    夫风化者,自上而行于下者也,自先而施于后者也。是以父不慈则子不孝,兄不友则弟不恭,夫不义则妇不顺矣。父慈而子逆,兄友而弟傲,夫义而妇陵,则天之凶民,乃刑戮之所摄,非训导之所移也。

    答怒废于家,则竖子之过立见;刑罚不中,则民无所措手足。治家之宽猛,亦犹国焉。

    孔子曰:“奢则不孙,俭则固。与其不孙也,宁固。”又云:“如有周公之才之美,使骄且吝,其余不足观也已。”然则可俭而不可吝已。俭者,省奢,俭而不吝,可矣。

    生民之本,要当稼稽而食,桑麻以衣。蔬果之畜,园场之所产;鸡豚之善,树圈之所生。复及栋宇器械,樵苏脂烛,莫非种殖之物也。至能守其业者,闭门而为生之具以足,但家无盐井耳。令北土风俗,率能躬俭节用,以赡衣食。江南奢侈,多不逮焉。

    世间名士,但务宽仁,至于饮食饷馈,僮仆减损,施惠然诺,妻子节量,狎侮宾客,侵耗乡党,此亦为家之巨蠹矣。

    裴子野有疏亲故属饥寒不能自济者。皆收养之。家素清贫,时逢水旱,二石米为薄粥,仅得遍焉,躬自同之,常无厌色。邺下有一领军,贪积已甚,家童八百,誓满一千,朝夕每人肴膳,以十五钱为率,遇有客旅,更无以兼。后坐事伏法,籍其家产,麻鞋一屋,弊衣数库,其余财宝,不可胜言。南阳有人,为生奥博,性殊俭吝。冬至后女婿谒之,乃设一铜瓯酒,数脔獐肉,婿恨其单率,一举尽之,主人愕然,俯仰命益,如此者再,退而责其女曰:“某郎好酒,故汝常贫。”及其死后,诸子争财,兄遂杀弟。

    妇主中馈,惟事酒食衣服之礼耳,国不可使预政,家不可使干蛊。如有聪明才智,识达古今,正当辅佐君子,助其不足。必无此鸡晨鸣,以致祸也。

    江东妇女,略无交游,其婚姻之家,或十数年间来相识者,惟以信命赠遗,致殷勤焉。邺下风俗,专以妇持门户,争讼曲直,造请逢迎,车乘填街街,绮罗盈府寺,代子求官,为夫诉屈,此乃恒代之遗风平?南间贫素,皆事外饰,车乘衣服,必贵整齐,家人妻子,不免饥寒。河北人事,多由内政,绮罗金翠,不可废阙,羸马悴奴,仅充而已,倡和之礼,或尔汝之。

    河北妇人,织任组训之事,黼黻 锦绣罗绮之工,大优于江东也。

    太公曰:“养女太多,一费也。” 陈蕃曰:“盗不过五女之门。”女之为累,亦以深矣。然天生蕃民,先人传体,其如之何?世人多不举女,贼行骨肉,岂当如此而望福于天乎?吾有疏亲,家饶妓媵,诞育将及,便遣阍竖守之,体有不安,窥窗倚户,若生女者,辄持将去,母随号泣,使人不忍闻也。

    妇人之性,率宠子婿而虐儿妇,笼婿则兄弟之怨生焉,虐妇则姊妹之谗行焉。然则女之行留,皆得罪于其家者,母实为之。至有谚曰:“落索阿姑餐。”此其相报也。家之常弊,可不诫哉!

    婚姻素对,靖候成规。近世嫁娶,遂有卖女纳财,买妇输绢,比量父祖,计较锱铢,责多还少,市井无异。或猥婿在门,或傲妇擅室,贪荣求利,反招羞耻,可不慎欤?

    借人典籍,皆须爱护,先有缺坏,就为科治,此亦士大夫百行之一也。济阳江禄,读书未竟,虽有急速,必待卷束整齐,然后得起,故无损败,人不厌其求假焉。或有狼藉几案,分散部帙,多为童幼婢妾之所点污。风雨虫鼠之所毁伤,实为累德。吾每读圣人之书,未尝不肃敬对之。其故纸有《五经》词义及贤达姓名,不敢秽用也。

    吾家巫觋祷请,绝于言议;符书章酸,亦无祈焉。并汝曹所见也,勿为妖妄之费。

【译文】

    教育感化这件事,是从上向下推行的,是从先向后施行影响的。所以父不慈就子不孝,兄不友爱就弟不恭敬,夫不仁义就妇不温顺了。至于父虽慈而子要叛逆,兄虽友爱而弟要傲慢,夫虽仁义而妇要欺侮,那就是天生的凶恶之人,要用刑罚杀戮来使他畏惧,而不是用训诲诱导能改变的了。

    家里没有人发怒、不用鞭打,那童仆的过错就会马上出现;刑罚用得不确当,那老百姓就无所措其手足。治家的宽仁和严格,也好比治国一样。

    孔子说:“奢侈了就不恭顺,节俭了就固陋。与其不恭顺,宁可固陋。”又说:“如果有周公那样的才那样的美,“但只要他既骄傲且啬吝,余下的也就不值得称道了。”这样说来是可以俭省而不可以吝啬了。俭省,是合乎礼的节省;吝啬,是对困难危急也不体恤。当今常有讲施舍就成为奢侈,讲节俭就进入到吝啬。如果能够做到施合而不奢侈,俭省而不吝啬,那就很好了。

    老百姓生活最根本的事情,是要播收庄稼而食,种植桑麻而衣。所贮藏的蔬菜果品,是果园场圃之所出产;所食用的鸡猪,是鸡窝猪圈之所畜养。还有那房屋器具,柴草蜡烛,没有不是靠种植的东西来制造的。那种能保守家业的,可以关上门而生活必需品都够用,只是家里没有口盐井而已。如今北方的风俗,都能做到省俭节用,温饱就满意了。江南一带地方奢侈,多数比不上北方。

    世上的名士,只求宽厚仁爱,却弄得待客馈送的饮食,被憧仆给减少,允诺资助的东西,被妻子给克扣,轻侮宾客,刻薄乡邻,这也是治家的大祸害。

    裴子野有远亲故旧饥寒不能自救的,都收养下来。家里一向清贫,有时遇上水旱灾,用二石米煮成稀粥,勉强让大家都吃上,自己也亲自和大家一起吃,从没有厌倦。京城邺下有个大将军,贪欲积聚得实在够狠,家僮已有了八百人,还发誓凑满一千,早晚每人的饭菜,以十五文钱为标准,遇到客人来,也不增加一些。后来犯事处死,籍册没收家产,麻鞋有一屋子,旧衣藏几个库,其余的财宝,更多得说不完。

    南阳地方有个人,深藏广蓄,性极吝啬,冬至后女婿来看他,他只给准备了一铜瓯的酒,还有几块獐子肉,女婿嫌太简单,一下子就吃尽喝光了。这个人很吃惊,只好勉强应付添上一点,这样添过几次,回头责怪女儿说:“某郎太爱喝酒,才弄得你老是贫穷。”等到他死后,几个儿子为争夺遗产,因而发生了兄杀弟的事情。

    妇女主持家中饮食之事,只从事酒食衣服并做得合礼而已,国不能让她过问大政,家不能让她干办正事。如果真有聪明才智,见识通达古今,也只应辅佐丈夫,对他达不到的做点帮助。一定不要母鸡晨鸣,招致祸殃。

    江东的妇女,很少对外交往,在结成婚姻的辛家中,有十几年还不相识的,只派人传达音信或送礼品,来表示殷勤。邺城的风俗,专门让妇女当家,争讼曲直,谒见迎候,驾车乘的填塞道路,穿给罗的挤满官署,替儿子乞求官职,给丈夫诉说冤屈,这应是恒代的遗风吧?南方的贫素人家,都注意修饰外表,车马、衣服,一定讲究整齐,而家人妻子,反不免饥寒。河北交际应酬,多凭妇女,绮罗金翠,不能短少,而马匹瘦弱奴仆憔悴,勉强充数而已,夫妇之间交谈,有时“尔”“汝”,相称,用词并不拘泥于此。

    河北妇女,从事编织纺绩的工作,制作绣有花纹绸布的手工技巧,都大大胜过江东的妇女。

    姜太公说:“养女儿太多,是一种耗费。”后汉大臣陈蕃说过:“盗贼都不愿偷窃有五个女儿的家庭。”女儿办嫁妆使人耗资、受害也够深重了。但天生芸芸众生,又是先人的遗体,能对她怎么样呢?世人多有生了女儿不养育,残害亲生骨肉,这样岂能盼望上天降福吗?我有个远亲,家里有许多妓妾,将要生育,就派童仆守候着,临产时,看着窗户靠着门柱,如果生了女婴,马上拿走弄死,产妇随即哭号,真叫人不忍心听。

    妇女的习性,大多宠爱女婿而虐待儿媳妇,宠爱女婿那女儿的兄弟就会产生怨恨,虐待儿媳妇那儿子的姐妹就易进谗言。这样看来女的不论出嫁还是娶进都会得罪于家,都是为母的所造成。以至俗话谚语有道:“落索阿始餐。”说做儿媳妇的以此冷落来相报复婆婆。这是家庭里常见的弊端,能不警戒吗!

    婚姻要找贫寒人家,这是当年祖宗靖侯的老规矩。近代嫁娶,就有接受财礼出卖女儿的,运送绢帛买进儿媳妇的,这些人比量门祖家势。计较锱铢钱财、索取多而回报少,这和做买卖没有区别,以至于有的门庭里弄来个下流女婿,有的屋里主管权操纵在恶儿媳妇手中,贪荣求利,招来耻辱,这样的事能不审慎吗!

    借别人的书籍,都必须爱护,原先有缺失损坏卷页,要给修补完好,这也是士大夫百种善行之一。济阳人江禄,每当读书未读完时,即使有紧急事情,也要等把书本卷来整齐,然后才起身,因此书籍不会损坏,人家对他来求借不感到厌烦。有的人把书籍在桌案上乱丢,以致卷资分散,多被小孩婢妾弄脏,又被风雨虫鼠毁伤,这真是有损道德。我每读圣人写的书,从没有不严肃恭敬地相对。废旧纸上有《五经》文义和贤达人的姓名,也不敢用在污秽之处。

    我们家里从来不讲巫婆或道僧祈祷神鬼之事;也没有用符书设道场去祈求之举。这都是你们所见到的,切莫把钱花费在这些巫妖虚妄的事情上。

 

风操篇

【原文】

    《礼》曰:“见似目瞿,闻名心翟。”有所感触,侧怆心眼,若在从容平常之地,幸须申其情耳。必不可避,亦当忍之,犹如伯叔、兄弟,酷类先人,可得终身肠断与之绝耶?又“临文不讳,庙中不讳,君所无私讳”。盖知闻名须有消息,不必期於颠沛而走也。梁世谢举”,甚有声誉,闻讳必哭,为世所讥。又有臧逢世,臧严之子也,笃学修行,不坠门风,孝元经牧江州,遣往建昌督事,郡县民庶,竞修笺书,朝夕辐辏,几案盈积,书有称“严寒”者,必对之流涕,不省取记,多废公事,物情怨骇’,竟以不办而还。此并过事也。

    近在扬都,有一士人讳审,而与沉氏交给周厚,沉与其书,名而不姓,此非人情也。

    昔候霸之子孙,称其祖父曰家公;陈思王称其父为家父,母为家母;潘尼 称其祖曰家祖:古人之所行,令人之所笑也。今南北风俗,言其祖及二亲,无云人言,言已世父“,以次第称之,不云“家”者,以尊于父,不敢“家”也。凡言姑、姊妹、女子子,已嫁则以夫氏称之,在室则以次第称之,言礼成他族,不得云“家”也。子孙不得称“家”者,轻略之也。蔡邕书集呼其姑、姊为家姑、家姊,班固书集亦云家孙,今并不行也。

    凡与人言,称彼祖父母、世父母;父母及长姑,皆加“尊”字,自叔父母已下,则加“贤”子,尊卑之差也。王羲之书,称彼之母与自称己母同,不云“尊”字,今所非也。

    昔者,王侯自称孤、寡、不谷。自兹以降,虽孔子圣师,及闸人言皆称名也。后虽有臣、仆之称,行者盖亦寡焉。江南轻重,各有谓号,具诸《书仪》。北人多称名者,乃古之遗风。吾善其称名焉。

    古人皆呼伯父、叔父,而今世多单呼伯、叔。从父兄弟姊妹已孤,而对其前呼其母为伯叔母,此未可避者也。兄弟之子已孤,与他人言,对孤者前呼为兄子。弟子,颇为不忍,北土人多呼为佳。案《尔雅》、《丧服经》、《左传》,侄虽名通男女,并是对姑之称,晋世以来,始呼叔侄。今呼为侄,于理为胜也。

    古者,名以正体,字以表德,名终则讳之,字乃可以为孙氏。孔子弟子记事者,皆称仲尼;吕后微时,尝字高祖为季;至汉麦种,字其叔父曰丝;王丹与侯霸子语,字霸为君房。江南至今不讳字也。河北人士全不辨之,名亦呼为字,字固呼为字。尚书王元景兄弟,皆号名人,其父名云,字罗汉,一皆讳之,其馀不足怪也。

    偏傍之书,死有归杀,子孙逃窜,莫肯在家;画瓦书符,作诸厌胜;丧出之日,门前然火,户外列灰,祓送家鬼,章断注连。凡如此比,不近有情,乃儒雅之罪人,弹议所当加也。

    《礼经》:“父之遗书,母之杯圈,感其手口之泽,不忍读用。”政为常所讲习,讎校缮写,及偏如服用,有迹可思者耳。若寻常坟典,为生什物,安可悉废之乎?既不读用,无容散逸,惟当缄保,以留后世耳。

    江南风俗,儿生一期,为制新衣,盥浴装饰,男则用弓矢纸笔,女则刀尺针缕,并加饮食之物,及珍宝服玩,置之儿前,观其发意所取,以验贪廉愚智,名之为试儿。亲表聚集,致宴享焉。……

    四海之人,结为兄弟,亦何容易,必有志均义敌,令终如始者,方可议之。一尔之后,命子拜伏,呼为丈人,申父交之敬,身事彼亲,亦宜加礼。比见北人甚轻此节,行路相逢,便定昆季,望年观貌,不择是非,至有结父为兄、托子为弟者。

【译文】

    《礼记》上说:“见到容貌相似的目惊,听到名字相同的心惊。”有所感触,心目凄怆,如果处在一般情况,自应该让这种感情表达出来啦。但如果无法回避,也应该有所忍耐,譬如伯叔、兄弟,容貌极像先人,能够一辈子因见到他们就极悲痛以至和他们断绝往来吗?

    《礼记》上又说:“作文章不用避讳,在庙里祭视不用避讳,在君王面前不避自己父祖的名讳。”可见听到名讳应该有所斟酌,不必一定要匆忙走避。梁朝时有个叫谢举的,很有声望,但听到自己父祖的名讳就哭,被世人所讥笑。还有个臧逢世,是臧严的儿子,学问踏实,品行端正,能维持门风。梁元帝出任江州,派他去建昌督办公事,都县的百姓,都抢著给他写信,信多得早晚汇集,堆满了案桌,信上有写了严寒”的,他看到了一定对信流泪,再不察看作复函;公事常因此不得处理,引起人们的责怪怨恨,终於因避讳影响办事而被召回。这都是把避讳事情做过头了。

    近来在扬都,有个士人避讳“审”字,同时又和姓沉的结交友情深厚,姓沉的给他写信,只署名而不写上“沉”姓,这困避讳也不近人情。

    过去侯霸的子孙,称他们的祖父叫家公;陈思王曹植称他的父亲叫家父,母亲叫家母;潘尼称他的祖叫家祖:这都是古人所做的,而为今人所笑的。如今南北风俗,讲到他的祖辈和父母双亲,没有说“家”的,农村里卑贱的人,才有这种叫法。见和别人谈话,讲到自己的伯父,用排行来称呼,不说“家”,是因为怕又比父亲还尊,不敢称“家”。凡讲到姑、姊妹、女儿,已经出嫁的就用丈夫的姓来称呼,没有出嫁的就用排行来称呼,意思是行婚礼就成为别的家族的人,不好称“家”。子孙不好称“家”,是对他们的轻视忽略。蔡邕文集里称呼他的姑、姊为家姑、家姊,班固文集里也说家孙,如今都不通行。

    一般和人谈话,称人家的祖父母、伯父母、父母和长姑,都加个“尊”字,从叔父母以下,就加个“贤”宇,以表示尊卑有别。王羲之写信,称人家的母和称自己的亲相同,都不说“尊”,这是如今所不取的。

    从前王侯自己称自己孤、寡、不谷,从此以后,尽管孔子这样的圣师,和弟子谈话都自己称名。后来虽有自称臣、仆的,但也很少有人这么做,江南地方礼仪轻重各有称谓,都记载在专讲礼节的《书仪》上。北方人多自己称名,这是古代的遗风,我个人认为自己作名的好。

    古人都喊伯父、叔父,而今世多单喊伯、叔。从父兄弟姐妹已孤,而当地面喊他母亲为伯母、叔母,这是无从回避的。兄弟之子已孤,和别人讲话,对著已孤者叫他兄之子、弟之子,就颇为不忍,北方人多叫他侄。按之《尔雅》、《丧服经》、《左传》,侄虽通用于男女,都是对姑而言的,晋代以来,才叫叔侄。如今叫他侄,从道理上讲是对的。

    古时候,名用来表明本身,字用来表示德行,名在死后就要避讳,字就可以作为孙辈的氏。孔子的弟子记事时,都称孔子为仲尼;吕后在微贱时,曾称呼汉高祖的字叫他季;至汉人爱种,称他叔父的字叫丝;王丹和侯霸的儿子谈话,称呼侯霸的字叫君房。江南地方至今对称字不避讳。这时候在河北地区人士对名和字完全不加区别,名也叫做字,字自然叫做字。尚书王元景兄弟,都号称名人,父名云,字罗汉,一概避讳,其馀的人就不足怪了。

    旁门左道的书里讲,人死后某一天要“回煞”,这一天子孙逃避在外,没有人肯留在家里;要画瓦书符,作种种巫术法术;出丧那天,要门前生火,户外铺灰,除灾去邪,送走家鬼,上章以求断绝死者所患疾病之传染连续。所有这类迷信恶俗做法,都不近情,是儒学雅道的罪人,应该加以弹劾检举。

    《礼经》上说;“父亲留下的书籍,母亲用过的杯圈,觉得上面有汗水和唾水,就不忍再阅读使用。”这正因为是父亲所常讲习,经校勘抄写,以及母亲个人使用,有遗迹可供思念。如果是一般的书籍,公用的器物,怎能统统废弃不用呢?既已不读不用,那也不该分散丢失,而应封存保留传给后代。

    江南的风俗,在孩子出生一周年的时候,要给缝制新衣,洗浴打扮,男孩就用弓箭纸笔,女孩就用刀尺针线,再加上饮食,还有珍宝和衣服玩具,放在孩子面前,看他动念头想拿什么,用来测试他是贪还是廉,是愚还是智,这叫做试儿,聚集亲属姑舅姨等表亲,招待宴请。

    四海五湖之八,结义拜为兄弟,也不能随便,一定要志同道合,始终如一的,才谈得上,一旦如此,就要叫自己的儿子出来拜见,称呼对方为丈人,表达对父辈的敬意,自己对对方的双亲,也应该施扎。近来见到北方人对这一点很轻率,路上相遇,就可结成兄弟,只需看年纪老少,不讲是非,甚至有结父辈为兄,给子辈为弟的。

 

慕贤篇

【原文】

    古人云:“千载一圣,犹旦暮也;五百年一贤,犹比膊也。”言圣贤之难得疏阔如此。傥遭不世明达君子,安可不攀附景仰之乎!吾生於乱世,长於戎马,流离播越,闻见已多,所值名贤,未尝不心醉魂迷向慕之也。人在年少,神情未定,所与款狎,熏渍陶染,言笑举动,无心於学,潜移暗化,自然似之,何况操履艺能,较明易习者也!是以与善人居,如入芝兰之室,久而自芳也;与恶人居,如入鲍鱼之肆,久而自臭也。墨子悲於染丝,是之谓矣,君子必慎交游焉。孔子曰:“无友不如己者。”颜、闵之徒,何可世得,但优於我,便足贵之。

    世人多蔽,贵耳贱目,重造轻近。少长周旋,如有贤哲,每相狎侮,不加礼敬;他乡异县,微借风声,延颈企踵,甚於饥渴。校其长短,核其精粗,或 彼不能如此矣,所以鲁人谓孔子为东家丘。昔虞国宫之奇少长於君,君狎之, 不纳其谏,以至亡国,不可不留心也!

    梁孝元前在荆州,有丁觇者,洪亭民耳,颇善属文,殊工草、隶,孝元书记,一皆使之。军府轻贱,多未之重,耻令子弟以为楷法。时云:“丁君十纸,不敌王褒数位。”吾雅爱其手迹,常所宝持。孝元尝遣典签惠编送文章示萧祭酒,祭酒问云:“君王比赐书翰,及写诗笔,殊为传手,姓名为谁,那得都无声问?”编以实答,子云叹曰:“此人后生无比,遂不为世所称,亦是奇事!”於是闻者稍复刮目,稍仕至尚仪曹郎。末为晋安王侍读,随王东下。及西台陷殁,简犊湮散,丁亦寻卒於扬州。前所轻者,后思一纸不可得矣。

    侯景初入建业,台门虽闭,公私草扰,各不自全。太子左卫率羊侃坐东掖门,部分经略,一宿皆办,遂得百馀日抗拒凶逆。於是城内四万许人,王公朝士,不下一百,便是恃侃一人安之,其相去如此。

    齐文宣帝即位数年,便沉湎纵恣,略无纲纪。尚能委政尚书令杨遵彦,内外清谧,朝野晏如,各得其所,物无异议,终天保之朝。遵彦后为孝昭所戮,刑政於是衰矣。斛律明月,齐朝折冲之臣,无罪被诛,将士解体,周人始有吞齐之志,关中至今之。此人用兵,岂止万夫之望而已哉,国之存亡,系其生死。

【译文】

    古人说:“一千年出一位圣人,还近得像从早到晚之间;五百年出一位贤人,还密得像肩碰肩。”这是讲圣人贤人是如此稀少难得。假如遇上世间所少有的明达君子,怎能不攀附景仰啊!我出生在乱离之时,长成在兵马之间,迁移流亡,见闻已多,遇上名流贤士,没有不心醉魂迷地向往仰慕。人在年少时候,精神意态还未定型,和人家交往亲密,受到熏渍陶染,人家的一言一笑一举一动,即使无心去学习,也会潜移默化,自然相似,何况人家的操行技能,是更为明显易於学习的东西呢!因此和善人在一起,如同进入养育芝兰的花房,时间一久自然就芬芳;若是和恶人在一起,如同进入卖鲍鱼的店铺,时间一久自然就腥臭。墨子看到染丝的情况,感叹丝染在什么颜色里就会变成什么颜色。所以君子在交友方面必须谨慎。孔子说:“不要和不如自己的人做朋友。”像颜回、闵损那样的人,哪能常有,只要有胜过我的地方,就很可贵。

    世上的人大多有所壅蔽不能通明,重视所说的而轻视看见的,重视远处的而轻视身边的。从小到大常往来的人中,如果有了贤士哲人,也往往轻慢,缺少礼貌尊敬。而对身居别县他乡的,稍稍传闻名声,就会伸长脖子、踮起脚跟,如饥似渴地想见一见,其实比较二者的短长,审察二者的精粗,很可能远处的还不如身边的,此所以鲁人会把孔子叫做“东家丘”。从前虞国的宫之奇从小生长在虞君身边,虞君对他很随便,听不进他的劝谏,终於落了个亡国的结局,真不能不留心啊!

    梁元帝从前在荆州时,有个叫丁觇的,只是洪亭地方的普通百姓,很善於写作文章,尤其擅长写草书、隶书,元帝的往来书信,都叫他代写。可是,军府里的人轻贱他,对他的书法不重视,不愿自己的子弟模仿学习,一时有“丁君写的十张纸,比不上王褒几个字”的说法。我是一向喜爱丁觇的书法的,还经常加以珍藏。后来,梁元帝派掌管文书的叫惠编的送文章给祭酒官萧子云看,萧子云问道:“君王刚才所赐的书信,还有所写的诗笔,真出於好手,此人姓什么叫什么,怎么会毫无名声?”惠编如实回答,萧子云叹道:“此人在后生中没有谁能比得上,却不为世人称道,也算是奇怪事情!”从此后听到这话的对丁觇稍稍刮目相看,丁觇也逐步做上尚书仪曹郎。最后丁觇做了晋安王的侍读,随王东下。到元帝被杀西台陷落,书信文件散失埋没,丁觇不久也死於扬州。以前那轻视丁觇的人,以后想要丁觇的一纸书法也不可得了。

    侯景刚进入建康(南京)时,台门虽已闭守,而官员和普通百姓一片混乱,人人不得自保。太子左卫率羊侃坐镇东掖门,部署安排,一夜齐备,才能抗拒凶逆到一百多天。这时台城里有四万多人,王少朝官,不下一百,就是靠羊侃一个人才使大家安定,才能高下相差如此可见。

    齐文宣帝即位几年,就沉迷酒色、放纵恣肆,法纪全无。但还能把政事委托给尚书令杨遵彦,才使内外安定,朝野平静,大家各得其所,而无异议,整个天保一朝都如此。杨遵彦后来被孝昭帝所余,刑政於是衰弱。斛律明月,是齐朝抵御敌人的功臣,却无罪被杀,将士人心离散,周人才有灭齐的想法,关中到现在还称颂这位斛律明月。将军这个人的用兵,何止是万夫之望而已,而是他的生死,关系到国家的存亡命运。

 

勉学篇

【原文】

    自古明王圣帝,犹须勤学,况凡庶乎!此事遍于经史,吾亦不能郑重,聊举近世切要,以启寤汝耳。士大夫之弟,数岁已上,莫不被教,多者或至《礼》、《传》,少者不失《诗》、《论》。及至冠婚,体性梢定,因此天机,倍须训诱。有志向者,遂能磨砺,以就素业;无履立者,自兹堕慢,便为凡人。人生在世,会当有业,农民则计量耕稼,商贾别讨论货贿,工巧则致精器用,伎艺则沉思法术,武夫则惯习弓马,文士则讲议经书。多见士大夫耻涉农商,羞务工伎,射则不能穿札,笔则才记姓名,饱食醉酒,忽忽无事,以此销日,以此终年。或因家世馀绪,得一阶半级,便自为足,全忘修学,及有吉凶大事,议论得失,蒙然张口,如坐云雾,公私宴集,谈古赋诗,塞默低头,欠伸而已。有识旁观,代其入地。何惜数年勤学,长受一生愧辱哉!

    梁朝全盛之时,贵游子弟,多无学术,至於谚曰:“上车不落则著作,体中何如则秘书。”无不熏衣剃面,傅粉施朱,驾长檐车,跟高齿履,坐棋子方褥,凭斑丝隐囊,列器玩于左右,从容出入,望若神仙,明经求第,则顾人答策,三九公宴,则假手赋诗,当尔之时,亦快士也。及离乱之后,朝市 迁革,铨衡选举,非复曩者之亲,当路秉权,不见昔时之党,求诸身而无所得,施之世而无所用,被揭而丧珠,失皮而露质,兀若枯木,泊若穷流,鹿独戎马之间,转死沟壑之际,当尔之时,诚驽材也。有学艺者,触地而安。自荒乱以来,诸见俘虏,虽百世小人,知读《论语》、《孝经》者,尚为人师;虽千载冠冕,不晓书记者,莫不耕田养马,以此现之,安可不自勉耶?若能常保数百卷书,千载终不为小人也。

    有客难主人曰:“吾见强弩长戟,诛罪安民,以取公侯者有吴;文义习吏,匡时富国,以取卿相者有吴;学备古今,才兼文武,身无禄位,妻子饥寒者,不可胜数,安足贵学乎?”主人对曰:“夫命之穷达,犹金玉木石也;修以学艺,犹磨莹雕刻也。金玉之磨莹,自美其矿璞;木石之段块,自丑其雕刻。安可言木石之雕刻,乃胜金玉之矿璞哉?不得以有学之贫贱,比於无学之富贵也。且负甲为兵,咋笔为吏,身死名灭者如牛毛,角立杰出者如芝草;握素披黄,吟道咏德,苦辛无益者如日蚀,逸乐名利者如秋茶,岂得同年而语矣。且又闻之:生而知之者上,学而知之者次。所以学者,欲其多知明达耳。必有天才,拔群出类,为将则暗与孙武、吴起同术,执政则悬得管仲、子产之教,虽未读书,吾亦谓之学矣。今子即不能然,不师古之踪迹,犹蒙被而卧耳。”

    人见邻里亲戚有佳快者,使子弟慕而学之,不知使学古人,何其蔽也哉?世人但知跨马被甲,长槊强弓,便云我能为将;不知明乎天道,辩乎地利,比量逆顺,鉴达兴亡之妙也。但知承上接下,积财聚谷,使云我能为相;不知敬鬼事神,移风易俗,调节阴阳,荐举贤圣之至也。但知私财不入,公事夙办,便云我能治民;不知诚己刑物,执辔如组,反风灭火,化鸱为风之术也。但知抱令守律,早刑晚舍,便云我能平狱;不知同辕观罪,分剑追财,假言而好露,不问而情得之察也。表及农商工贾,廝役奴隶,钓鱼屠肉,饭牛牧羊,皆有先达,可为师表,博学求之,无不利於事也。

    夫所以读书学问,本欲开心明目,利於行耳。未知养亲者,欲其观古人之先意承颜,怕声下气,不惮的劳,以致甘膜,惕然惭惧,起而行之也。未知事君者,欲其观古人之守职无侵,见危授命,不忘城谏,以利社稷,恻然自念,思欲效之也。素骄奢者,欲其观古人之恭俭节用,卑以自牧,礼为教本,敬老身基,翟然自失,敛容抑志也。素鄙吝者,欲其观古人之贵义轻财,少私寡欲,忌盈恶满,周穷恤匮,赧然悔耻,积而能散也。素暴悍者,欲其观古人之小黜己,齿弊舌存,含垢藏疾,尊贤容众,茶然沮丧,若不胜衣也。素怯懦者,欲其观古人之达生委命,强毅正直,立言必信,求福不回,勃然奋厉,不可恐慑也。历兹以往,百行皆然,纵不能淳,去泰去甚…,学之所知,施无不达。世人读书者,但能言之,不能行之,忠孝无闻,仁义不足,加以断一条讼,不必得其理,宰千户县,不必理其民,问其造屋,不必知楣横而悦竖也,问其为田,不必知稷早而黍迟也,吟啸谈谑,讽咏辞赋,事既优闲,材增迂诞,军国经纶,略无施用,故为武人俗吏所共嗤诋,良由是乎?

    人生小幼,精神专利,长成已后,思虑散逸,固须早教,勿失机也。吾七岁时,诵《灵光殿赋》,至於今日,十年一理,犹不遗忘。二十以外,所诵经书,一月废置,便至荒芜矣。然人有坎禀,失于盛年,犹当晚学,不可自弃。孔子曰:“五十以学《易》,可以无大过矣。”魏武、袁遗,老而弥笃;此皆少学而至老不倦也。曾子十七乃学,名闻天下;荀卿五十始来游学,犹为硕儒;公孙弘四十余方读《春秋》,以此遂登丞相;朱云亦四十始学《易》、《论语》,皇甫谧二十始受《孝经》、《论语》,皆终成大儒:此并早迷而晚寤也。世人婚冠未学,便称迟暮,因循面墙,亦为愚耳。幼而学者,如日出之光;老而学者,如秉独夜行,犹贤乎瞑目而无见者也。

    学之兴废,随世轻重。汉时贤俊,皆以一经弘圣人之道,上明天时,下该 人事,用此致卿相者多矣。末俗已来不复尔,空守章句,但诵师言,施之世务,殆无一可。故士大夫子弟,皆以博涉为贵,不肯专儒。梁朝皇孙以下,总之年 ,必先入学,观其志尚,出身己后,便从文吏,略无卒业者。冠冕,而为上者,则有何胤、刘献、明山宾、周舍、朱异、周弘正、贺琛、贺革、萧子政、刘绥等,兼通文史,不徒讲说也。洛阳亦闻崔浩、张伟、刘芳,邺下又见邢子才:此四儒者,虽好经术,亦以才博擅名。如此诸贤,故为上品。以外率多田野间人,音辞鄙陋,风操蚩拙,相与专固,无所堪能。问一言辄酬数百,责其指归,或无要会。那下谚云:“博士买驴,书卷三纸,未有‘驴’字。”使汝以此为师,令人气塞。孔子曰:“学也,禄在其中矣。”今勤无益之事,恐非业也。夫圣人之书,所以设教,但明练经文,粗通注义,常使言行有得,亦足为人;何必“仲尼居”即须两纸疏义,燕寝、讲堂,亦复何在?以此得胜,宁有益乎?光阴可惜,譬诸逝水。当博览机要,以济功业,必能兼美,吾无间焉。

    俗间儒士,不涉群书,经纬之外,义疏而已。吾初八邺,与博陵崔文彦交游,尝说《王粲集》中难郑玄《尚书》事,崔转为诸儒道之。始将发口,悬见排蹙,云:“文集只有诗赋、铭、诔,岂当论经书事乎?且先儒之中,未闻有王粲也。”崔笑而退,竟不以《粲集》示之。魏收之在议曹,与诸博士议宗庙事,引据《汉似》,博士笑曰:“未闻《汉书》得证经术。”收便忿怒,都不复言,取《韦玄成传》,掷之而起。博士一夜共披寻之,达明,乃来谢曰:“不谓玄成如此学也。”

    邺平之后,见徒入关。思鲁尝谓吾曰:“朝无禄位,家无积财,当肆筋力,以申供养。每被课笃,勤劳经史,未知为子,可得安乎?”吾命之曰:“子当以养为心,父当以学为教。使汝弃学徇财,丰吾衣食,食之安得甘?衣之安得暖?若务先王之道,绍家世之业,藜羹褐,我自欲之。” 

    校订书籍,亦何容易,自扬雄、刘向,方称此职耳。观天下书未遍,不得妄下雌黄。或彼以为非,此以为是,或本同末异,或两文皆欠,不可偏信一隅也。

【译文】

    从古以来的贤王圣帝,还需要勤奋学习,何况是普通百姓之人呢!这类事情遍见於经籍史书,我也不能一一列举,只举近代切要的,来启发提醒你们。士大夫的子弟,几岁以上,没有不受教育的,多的读到《礼记》、《左传》,少的也起码读了《毛诗》和《论语》。到了加冠成婚年纪,体质性情稍稍定型,凭著这天赋的机灵,应该加倍教训诱导。有志向的,就能因此磨炼,成就士族的事业;没有成就功业志向的,从此怠惰,就成为庸人。人生在世,应当有所专业,农民则商议耕稼,商人则讨论货财,工匠则精造器用,懂技艺的人则考虑方法技术,武夫则练习骑马射箭,文士则研究议论经书。然而常看到士大夫耻于涉足农商,羞於从事工技,射箭则不能穿铠甲,握笔则才记起姓名,饱食醉酒,恍惚空虚,以此来打法日子,以此来终尽夭年。有的凭家世馀荫,弄到一官半职,就自感满足,全忘学习,遇到婚丧大事,议论得失,就昏昏然张口结舌,像坐在云雾之中。公家或私人集会宴欢,谈古赋诗,又是沉默低头,只会打呵欠神懒腰。有见识的人在旁看到,真替他羞得无处容身。为什么不愿用几年时间勤学,以致一辈子长时间受愧辱呢? 

    梁朝全盛时期,士族子弟,多数没有学问,以至有俗读说:“上车不落就可当著作郎,体中无货也可做秘书官。”没有人不讲究熏衣剃面,涂脂抹粉,驾著长檐车,踏著高齿屐,坐著有棋盘图案的方块褥子,靠著用染色丝织成的软囊,左右摆满了器用玩物,从容地出入,看上去真好似神仙一般,到明经义求取及第时,那就雇人回答考试问题;要出席朝廷显贵的宴会,就请人帮助作文赋诗。在这种时候,也算得上是个“才子佳士”。等到发生战乱流离后,朝廷变迁,执掌选拔人才的职位,不再是从前的亲属,当道执政掌权,不再见当年的私党,求之自身一无所得,施之世事一无所用,外边披上粗麻短衣,而内里没有真正本领,外边失去虎皮外表,而里边肉里露出羊质,呆然像段枯木,泊然像条乾涸的水流,落拓兵马之间,辗转死亡沟壑之际,在这种时候,真成了驽才。只有有学问才艺的人,才能随处可以安身。从战乱以来,所见被俘虏的,即使世代寒士,懂得读《论语》、《孝经》的,还能给人家当老师;虽是历代做大官,不懂得书牍的,没有不是去耕田养马,从这点来看,怎能不自勉呢?如能经常保有几百卷的书,过上千年也不会成为小人。

    有位客人追问我说:“我看见有的人只凭藉强弓长戟,就去讨伐叛逆,安抚民众,以取得公侯的爵位;有的人只凭藉精通文史,就去救助时代,使国家富强,以取得卿相的官职。而学贯古今,文武双全的人,却没有官禄爵位,妻子儿女饥寒交迫,类似这样的事数不胜数,学习又怎么值得崇尚呢?”我回答说:“人的命运坎坷或者通达,就好像金玉木石;钻研学问,掌握本领,就好像琢磨与雕刻的手艺。琢磨过的金玉之所以光亮好看,是因为金玉本身是美物;一截木头,一块石头之所以难看,是因为尚未经过雕刻。但我们怎么能说雕刻过的木石胜过 尚未琢磨过的宝玉呢?同样,我们不能将有学问的贫贱之士与没有学问的富贵之人相比。况且,身怀武艺的人,也有去当小兵的;满腹诗书的人,也有去当小吏的,身死名灭的人多如牛毛,出类拔萃的人少如芝草。埋头读书,传扬道德文章的人,劳而无益的,少如日蚀;追求名利,耽於享乐的人,多如秋草。二者怎么能相提并论呢?另外,我又听说:一生下来不学就会的人,是天才;经过学习才会的人,就差了一等。因而,学习是使人增长知识,明白通达道理。只有天才才能出类拔萃,当将领就暗合于孙子、吴起的兵法;执政者就同于管仲、子产的政治素养,像这样的人,即使不读书,我也说他们已经读过了。你们现在既然不能达到这样的水平,如果不效仿古人勤奋好学的榜样,就像盖著被子蒙头大睡,什么也不知道。”

    人们看到乡邻亲戚中有称心的好榜样,叫子弟去仰慕学习,而不知道叫去学习古人,为什么这样糊涂?世人只知道骑马披甲,长矛强弓,就说我能为将,却不知道要有明察天道,辨识地利,考虑是否顺乎时势人心、审察通晓兴亡的能耐。只知道承上接下,积财聚谷,就说我能为相,却不知道要有敬神事鬼,移风易俗,调节阴阳,推荐选举贤圣之人的水平。只知道不谋私财,早办公事,就说我能治理百姓,却不知道要有诚己正人,治理有条理,救灾灭祸,教化百姓的本领。只知道执行律令,早判晚赦,就说我能平狱,却不知道侦察、取证、审讯、推断等种种技巧。在古代,不管是务农的、做工的、经商的、当仆人的、做奴隶的,还是钓鱼的、杀猪的、喂牛牧羊的人们中,都有显达贤明的先辈,可以作为学习的榜样,博学寻求,没有不利於成就事业啊!

    所以要读书做学问,本意在於使心胸开阔使眼睛明亮,以有利於做实事。不懂得奉养双亲的,要他看到古人的探知父母的心意,顺受父母的脸色,和声下气,不怕劳苦,弄来甜美软和的东西,於是谨慎戒惧,起而照办。不懂得服侍君主的,要他看到古人的守职不越权,见到危难不惜生命,不忘对君主忠谏,以利国家,於是凄恻自忠,要想效法。一贯骄傲奢侈的,要他看到古人的恭俭节约,谦卑养德,礼为教本,敬为身基,於是惊视自失,敛容抑气。一贯鄙吝的,要他看到古人的重义轻财,少私寡欲,忌盈恶满。周济穷困,於是羞愧生悔,积而能散。一贯暴悍的,要他看到古人的小心贬抑自己,齿弊古存,待人宽容,尊贤纳众,於是疲倦沮丧,身体弱得不胜衣。一贯怯懦的,要他看到古人的不怕死,坚强正直,说话必信,好事干下去不回头,於是勃然奋力,不可慑服。这样历数下去,百行无不如此,即使难做得纯正,至少可以去掉过於严重的毛病,学习所得,用在哪一方面都会见成效。只是世人读书的,往往只能说到,不能做到,忠孝无闻,仁义不足,加以判断一件诉讼,不需要弄清事理,治理千户小县,不需要管好百姓,问他造屋,不需要知道楣是横而兑是坚,问他耕田,不需要知道稷是早而黍是迟,吟啸谈谑,讽咏辞赋,事情既很悠闲,人树更见迂诞,处理军国大事,一点没有用处,从而被武人俗吏们共同讥谤,确是由於上述的原因吧?

    人生在幼小的时期,精神专一,长成以后,思虑分散,这就该早早教育,不要失掉机会。我七岁时候,诵读《灵光殿赋》,直到今天,十年温习一次,还不忘记。二十岁以后,所诵读的经书,一个月搁置,就生疏了,但人会有困顿不得志而壮年失学,还该晚学,不可以自己放弃。孔子就说过:“五十岁来学《易》经可以没有大过失了。”曹操、袁遗老而更专心致志;这都是从小学习到老年仍不厌倦。曾参十七岁才学,而名闻天下;荀卿五十岁才来游学,还成为儒家大师;公孙弘四十多岁才读《春秋》,凭此就做上丞相;朱云也到四十岁才学《易》经、《论语》,皇甫谧二十岁才学《孝经》、《论语》,都终於成为儒学大师;这都是早年迷糊而晚年醒悟。世上人到二、三十婚冠之年没有学,就自以为太晚了,因循保守而失学,也太愚蠢了。幼年学的像太阳刚升起的光芒;老年学的,像夜里走路拿著蜡烛,总比闭上眼睛什么也看不见要好。

    学习风气是否浓厚,取决於社会是否重视知识的实用性。汉代的贤能之士,都能凭一种经术来弘扬圣人之道,上通天文,下知人事,以此获得卿相官职的人很多。末世清谈之风盛行以来,读书人拘泥于章句,只会背读师长的言论,用在时务上,几乎没有一件用得上。所以士大夫的子弟,都讲究多读书,不肯专守章句。梁朝贵族子弟,到童年时代,必须先让他们入国学,观察他们的志向与崇尚,走上仕途后,就做文吏的事情,很少有完成学业的。世代当官而从事经学的,则有何胤、刘献、明山宾、周舍、朱异、周弘正、贺琛、贺革、萧子政、刘舀等人,他们都兼通文史,不只是会讲解经术。我也听说在洛阳的有塞浩、张伟、刘芳,在邺下又见到邢子才,这四位儒者,不仅喜好经学,也以文才博学闻名,像这样的贤士,自然可作上品。此外,大多数是田野间人,言语鄙陋,举止粗俗,还都专断保守,什么能耐也没有,问一句就得回答几百句,词不达意,不得要领,邺下有俗谚说:“博士买驴,写了三张契约,没有一个‘驴’字”如果让你们拜这种人为师,会被他气死了。孔子说过:“好好学习,俸禄就在其中。”现在有人只在无益的事上尽力,恐怕不算正业吧!圣人的典籍,是用来讲教化的,只要熟悉经文,粗通传注大义,常使自己的言行得当,也足以立身做人就行了。何必“仲尼居”三个字就得用上两张纸的注释,去弄清楚究竟“居”是在闲居的内室还是在讲习经术的厅堂,这样就算讲对了,这一类的争议有什么意义呢?争个谁高谁低,又有什么益处呢?光阴似箭,应该珍惜,它像流水一样,一去不复还。应当博览经典著作之精要,用来成就功名事业,如果能两全其美,那样我自然也就没必要再说什么了。

    世俗的儒生,不博览群书,除了研读经书、纬书以外,只看注解儒家经术的著作而且。我刚到邺下的时候,和博陵的雀文彦交往,曾对他讲起王粲的文集里有驳难郑玄所注《尚书》的地方。崔文彦转向儒生们讲述这个问题,才开口,便被凭空排斥,说什么:“文集里只有诗、赋、铭、诔,难道会有讲论经书的问题吗?何况在先儒之中,没听说有个王粲”崔文彦含笑而退,终於没把王粲的集子给他们看。魏收在议曹的时候,和几位博士议论宗庙的事,他引闲《汉书》作论据,博士们笑道:“没有听说《汉书》可以用来论证经学。”魏收很生气,不再说什么。拿出《韦玄成传》丢在他们面前站起来就离开了。博士们一通宵把《韦玄成传》一起翻阅寻找,到了天亮,才前来向魏收致歉道:“原来不知道韦玄成还有这样的学问啊!”

    邺下平定以后,我被迁送进关中。大儿思鲁曾对我说:“朝廷上没有禄位,家里面没有积财,应该多出气力,来表达供养之情。而每被课程督促,在经史上用苦功夫,不知做儿子的能安心吗?”我教训他说:“做儿子的应当以养为心,做父亲的应当以学为教。如果叫你放弃学业而一意求财,让我衣食丰足,我吃下去哪能觉得甘美,穿上身哪能感到暖和?如果从事於先正之道,继承了家世之业,即使吃粗劣饭菜、穿乱麻衣服,我自己也愿意。”

    校勘写订书籍,也很不容易,只有当年的扬雄、刘向才算得上是称职的。如果没有读遍天下的典籍,就不可以妄下雌黄修改校订。有的那个本子以为错,这个本子认为对;有的观点大同小异,有的两个本子的文字都有欠缺,所以不能偏听偏信,倒向一个方面。

 

文章篇

【原文】

     阮籍无礼败俗,稽康凌物凶终,傅玄念斗免官,孙楚矜夸凌上,陆机犯顺履险,潘岳干没取危,颜延年负气摧黜,谢灵运空疏乱纪,王元长凶贼自诒,谢玄晖侮慢见及。凡此诸人,皆其翘秀者,不能悉记,大较如此。至於帝王,亦或未免。自昔天子而有才华者,唯汉武、魏太祖、文帝、明帝、宋孝武帝,皆负世议,非懿德之君也。自子游、子夏、荀况、孟轲、枚乘、贾谊、苏武、张衡、左思之传,有盛名而免过患者,时复闻之,但其损败居多耳。每尝思之,原其所积,文章之体,标举兴会,发引性灵,使人矜伐,故忽於持操,果於进取。今世文士,此患弥切,一事惬当,一句清巧,神厉九霄,志凌千载,自吟自赏,不觉更有傍人。加以砂砾所伤,惨於矛戟,讽刺之祸,速乎风尘。深宜防虑,以保元吉。

    学问有利钝,文章有巧拙。钝学累功,不妨精熟;拙文研思,终归蚩鄙。但成学士,自足为人;必乏天才,勿强操笔。吾见世人,至无才思,自谓清华,流布丑拙,亦以众矣,江南号为“许痴符”。近在并州,有一士族,好为可笑诗赋,铫弊邢、魏诸公,众共嘲弄,虚相赞说,便击牛釃酒,招延声誉。其妻明鉴妇人也,泣而谏之,此人叹曰:“才华不为妻子所容,何况行路!”至死不觉。自见之谓明,此诚难也。

    学为文章,先谋亲友,得其评裁,知可施行,然后出手,慎勿师心自任,取笑旁人也。自古执笔为文者,何可胜言。然至於宏丽精华,不过数十篇耳。但使不失体裁,辞意可观,便称才士。要须动俗盖世,亦俟河之清乎。

    凡为文章,犹人乘骐骥,虽有逸气,当以街勒制之,勿使流乱轨躅,放意填坑岸也。

    文章当以理致为心旅,气调为筋骨,事义为皮肤,华而为冠冕。今世相承,趋末弃本,率多浮艳,辞与理竞,辞胜而理伏;事与才争,事繁而才损,放逸者流宕而忘归,穿凿者补缀而不足。

    时俗如此,安能独违,但务去泰去甚耳。必有盛才重誉,改革体裁者,实吾所希。

    古人之文,宏才逸气,体度风格,去今实远;但缉缀疏朴,未为密致耳。今世音律谐靡,章句偶对,讳避精详,贤於往昔多矣。宜以古之制裁为本,今之辞调为末,并须两存,不可偏弃也。

【译文】

    阮籍因无礼败坏风俗;稽康因欺物不得善终;傅玄因愤争而免官;孙楚因夸耀而欺上;陆机因作乱而冒险;潘岳因侥幸取利而致危;颜延年因负气而被免职;谢灵运因空疏而作乱;王元长因凶逆而被杀;谢玄晖因侮慢而遇害。以上这些人物,都是文人中杰出的,其他不能统统的记起,大体如此。至於帝王,有的也未能避免这类毛病。从古当上天子并有才华的,只有汉武帝、魏太祖、魏文帝、魏明帝、宋孝武帝,都被世人讥议,不算有美德的君王。从孔子的学生子游、子夏到荀况、孟轲、枚乘、贾谊、苏武、张衡、左思等一流人物,享有盛名而免於过失祸患的,也时常听到,只是其中损丧败坏的占多数。对此我常思考,寻找病根,当是由於文章这样的东西,要高超兴致,触发性灵,这就会使人夸耀才能,从而忽视操守,敢於追求名利。在现在文士身上,这种毛病更加深切,一个典故用得恰当,一个句子做得清巧,就会心神上达九霄,意气下凌千年,自己吟咏自我欣赏,不知道身边还有别人。加以砂砾般的伤人,会比矛戟伤人更狠毒;讽刺而招祸,会比刮风更迅速。应该认真思考防范,来保有大福。

    学问有利和钝,文章有巧和拙,学问钝的人积累功夫,不妨达到精熟;文章拙的人钻研思考,终究难免陋劣。其实只要有了学问,就是以自立做人,真是缺乏资质,就不必勉强执笔写文。我见到世人中间,有极其缺乏才思,却还自命清新华丽,让丑拙的文章流传在外的,也很众多了,这在江南被称为“伶痴符”。近来在并州地方,有个士族出身的,喜欢写引人发奖的诗赋,还和邢邵、魏收诸公开玩笑,人家嘲弄他,假意称赞他,他就杀牛斟酒,请人家帮他扩大声誉。他的妻是个心里清楚的女人,哭著劝他,他却叹著气说:“我的才华不被妻子所承认,何况不相干的人!”到死也没有醒悟。自己能看清自己才叫明,这确实是不容易做到的。

    学作文章,先和亲友商量,得到他们的评判,知道拿得出去,然后出手,千万不能自我感觉良好,为旁人所取笑。从古以来执笔写文的,多得说也说不清,但真能做到宏丽精华的,不过几十篇而且。只要体裁没有问题,辞意也还可观,就可称为才士。但要当真惊世流俗压倒当世,那也就像黄河澄清那样不容易等待到了。

    凡是作文章,好比人骑千里马,虽豪逸奔放,还得用衔勒来控制它,不要让它乱了奔走的轨迹,随意跃进那坑岸之下。

    文章要以义理意致为核心脊梁骨,气韵格调为筋骨,用典合宜为皮肤,华丽辞藻为冠冕。如今相因袭的文章,都是弃本趋本,大多浮艳,辞藻和义理相竞,辞藻胜而义理伏,用典和才思相争,用典繁而才思损,放逸的奔流而忘归,穿凿的补缀而不足。时世习俗既如此,也不好独自立异,但求不要做得太过头。真出个负重名的大才,对这种体裁有所改革,那才是我所盼望的。

    古人的文章,气势宏大,滞洒飘逸,体度风格,比现今的文章真高出很多。只是古人在结撰编著中,用词遣句、过渡钩连等方面还粗疏质朴,於是文章就显得不够周密细致。如今的文章,音律和谐华丽,辞句工整对称,避讳精细详密,则比古人的高超多了。应该用古文的体制格调为根本,以令人的文辞格调作补充,这两方面都做得好,并存不可以偏废。

 

名实篇

【原文】

    名之与实,犹形之与影也。德艺周厚,则名必善焉;容色姝丽,则影必美焉。今不修身而求个名於世者,犹貌甚恶而责妍影於镜也。上士忘名,中士立名,下士窃名。忘名者,体道合德,享鬼神之福祜,非所以求名也;立名者,修身慎行,惧荣观之不显,非所以让名也;窃名者,厚貌深奸,於浮华之虚称,非所以得名也。

    吾见世人,清名登而金贝入,信誉显而然诺亏,不知后之矛戟,毁前之干橹也!虑子贱云:“诚于此者形於彼。”人之虚实真伪在乎心,无不见平迹,但察之未熟耳。一为察之所鉴,巧伪不如拙诚,承之以羞大矣。伯石让卿,王莽辞政,当于尔时,自以巧密,后人书之,留传万代,可为骨寒毛竖也。近有大贵,以孝著声,前后居丧,哀毁逾制,亦足以高於人矣;而尝於苫块之中,以巴豆涂脸,遂使成疮,表哭泣之过,左右童竖,不能掩之,益使外人谓其居处饮食皆为不信。以一伪丧百诚者,乃贪名不已故也!

    有一士族,读书不过二三百卷,天才钝拙,而家世殷厚,雅自矜持,多以酒犊珍玩,交诸名士。甘其饵者,递共吹嘘,朝廷以为文华,亦尝出境聘。东莱王韩晋明笃好文学,疑彼制作,多非机杼,遂设宴言,面相讨试。竟日欢谐,辞人满席,属音赋韵,命笔为诗,彼造次即成,了非向韵,众客各自沉吟,遂无觉者。韩退叹曰:“果如所量。”

    治点子弟文章,以为声价,大弊事也。一则不可常继,终露其情;二则学者有凭,益不精励。

    邺下有一少年,出为襄国今,颇自勉笃,公事经怀,每加抚恤,以求声誉。凡遣兵役,握手送离,或齎梨枣饼饵,人人赠别,云:“上命相烦,情所不忍,道路饥渴,以此见思。”民庶称之,不容於口。及迁为泗州别驾,此费日广,不可常周。一有伪情,触涂难继,功绩遂损败矣。

【译文】

    名与实的关系,好比形与影的关系。德艺周厚,那名就一定好;容貌美丽,那影就一定美。如今不修身而想在世上传好的名,就好比容貌很丑而要求镜子里现出美的影了。上士忘名,中士立名,下士窃名。忘名,就是体道合德,享受鬼神的福祜,而不是用来求名的;立名,就是修身慎行,生怕荣誉会被湮没,而不是为了让名的;窃名,就是外朴内奸,谋求浮华的虚名,而不是真能得到名的。

    我见到世上的人,清名播扬但金钱暗入,信誉昭著但许诺有亏,真不知是不是后面的矛戟,在捣毁前面的盾牌啊!虑子贱说过:“在这件事上做得真诚,就给另件事树立了榜样。”人的虚或实,真或伪固然在於心,但没有不在行动上表现出来的,只是观察得不仔细罢了。一旦观察得真切,那种巧於作伪就还不如拙而诚实,接著招来的羞辱也够大的。伯石的推让卿位,王莽的辞谢政权,在当时自以为既巧又密,可是被后人记载下来,留传万世,就叫人看了毛竖骨寒了。近来有个大贵人,以孝著称,先后居丧。哀痛毁伤过度,这也是以显得高於一般人了;可他在草荐土块之中,还用有大毒的巴豆来涂脸,有意使脸上成疮,来显出他哭泣得多么厉害,但这种做作不能蒙过身旁童仆的眼睛,反而使外边人说他丧中的居处饮食都在伪装。由於有一件事情伪装出现假,而毁掉了百件事情的真,这就是贪名不足的结果啊!

    有一个士族,读的书不过二三百卷,天资笨拙,可家世殷实富裕,他向来矜持,多用牛酒珍宝玩好来结交那些名士。名士中对牛酒珍宝玩好感兴趣的,一个个接著吹捧他,使朝廷也以为他有文采才华,曾经派他出境聘问。齐东莱三韩晋明深爱文学,对他的作品发生怀疑,怀疑大多数的情况,不是他本人所命意构思的,於是就设宴敍谈,当面讨论测试。当时整天欢乐和谐,诗人满座,属音赋韵,提笔作诗,这个士族轻率问就写成,可全然没有向来的风格韵味,好在客人们各自在沉思吟味,没有发觉。韩晋明宴会后叹息道:“果真像我们所估量的那样。”

    修改子弟的文章,来抬高声价,是一大坏事。一则不能经常如此,终究要透露出真情来;二则正在学习的子弟有了依赖,更加不肯专心努力。

    邺下有个少年,出任襄国县令,能勤勉,公事经手,常加抚恤,来谋求声誉。每派遣兵差,都要握手相送,有时还拿出梨枣糕饼,人人赠别,说:“上边有命令要麻烦你们,我感情上实在不忍,路上饥渴,送这些以表思念。”民众对他称赞,不是口说所能说得完的。到迁任泗州别驾官时,这种费用一天天增多,不可能经常办到。可见一有虚假,就到处难以相继,原先的功绩也随之而毁失。

 

涉务篇

【原文】

    士君子之处世,贵能有益於物耳,不徒高谈虚论,左琴右书,以费人君禄位也!国之用材,大较不过六事:一则朝廷之臣,取其鉴达治体,经纶博雅;二则文史之臣,取其著述宪章,不忘前古;三则军旅之臣,取其断决有谋,强干习事;四则藩屏之臣,取其明练风俗,清白爱民;五则使命之臣,取其识变从宜,不辱君命;六则兴造之臣,取其程功节费,开略有术:此则皆勤学守行者所能办也。人性有长短,岂责具美于六涂哉?但当皆晓指趣,能守一职,便无愧耳。

    吾见世中文学之士,品藻古今,若指诸掌,及有试用,多无所堪。居承平之世,不知有丧乱之祸;处庙堂之下,不知有战陈之急;保俸禄之资,不知有耕稼之苦;肆吏民之上,不知有劳役之勤:故难可以应世经务也。晋朝南渡,优借士族,故江南冠带有才干者,擢为令仆已下尚书郎、中书舍人已上,典掌机要。其馀文义之士。多迂诞浮华,不涉世务,纤微过失,又惜行捶楚,所以处於清高,盖护其短也。至於台阁今史,主书监帅,诸王签省,并晓习吏用,济办时须,纵有小人之态,皆可鞭枚肃督,故多见委使,盖用其长也。人每不自量,举世怨梁武帝父子爱小人而疏士大夫,此亦眼不能见其睫耳。

    梁世士大夫,皆尚褒衣博带,大冠高履,出则车舆,入则扶持,郊郭之内,无乘马者。周弘正为宣城王所爱,给一果下马,常服御之,举朝以为放达。至乃尚书郎乘马,则纠劾之。及侯景之乱,肤脆骨柔,不堪行步,体赢气弱,不耐寒暑,坐死仓猝者,往往而然。建康今王复,性既儒雅,未尝乘骑,见马嘶贲陆梁。莫不震慑,乃谓人曰:“正是虎,何故名为马乎?”其风俗至此。

    古人欲知稼穑之艰难,斯盖贵谷务本之道也。夫食为民天,民非食不生矣,三日不粒,父子不能相存。耕种之,休组之,对获之,载积之,打拂之,簸扬之,凡几涉手,而入仓廪,安可轻农事而贵末业哉?江南朝士,因晋中兴,南渡江,卒为羁旅,至今八九世,未有力田,悉资俸禄而食耳。假令有者,皆信僮仆为之,未尝目观起一拨土,耕一株苗;不知几月当下,几月当收,安识世间馀务乎?故治官则不了,营家则不办,皆优闲之过也。

【译文】

    士君子的处世,贵在能够有益於事物,不能光是高谈阔论,左琴右书,君主给他俸禄官位啊!国家使用人材,大体不外六个方面:一是朝廷的臣子,用他能通晓治理国家的体制纲要,经纶博雅;二是文史的臣子,用他能撰写典章,不忘古先;三是军旅的臣子,用他能决斯有谋,强干习事;四是藩屏的臣於,用他能熟悉风俗,廉洁爱民;五是使命的臣子,用他能随机应变,不辱君命;六是兴造的臣子,用他能考核工程节省费用,多出主意:这都是勤奋学习、认真工作的人所能办到的。只是人的秉性各有短长,怎可以强求这六个方面都做好呢?只要对这些都通晓大意,而做好其中的一个方面,也就无所惭愧了。

    我见到世上的文学之士,评议古今,好似指掌一般非常熟悉,等有所试用,多数不能胜任。处在累代太平之世,不知道有丧乱之祸;身在朝廷之上,不知道有战阵之急;保有俸禄供给,不知道有耕稼之苦;纵肆吏民头上,不知道有劳役之勤:这样就很难应付时世和处理政务了。晋朝南渡,对士族优待宽容,因此江南冠带中有才干的,就擢开到尚书分,仆以下尚 书郎、中书舍人以上,执掌机要。其馀只懂得点文义 的多数迂诞浮华,不会处理世务,有了点小过错,又舍不得杖责,因而把他们放在清高的位置上,来给他们护短。至於那些台阁令史、主办监帅、诸王签省,都对工作通晓熟练,能按需要完成任务,纵使流露出小人的情态,还可以鞭打监督,所以多被委任使用,这是在用他们的长处。人往往不能自量,世上都在抱怨梁武帝父子喜欢小人而疏远士大夫,这也就像眼睛不能看到眼睫毛了。

    梁朝的士大夫,都崇尚著宽衣,系阔腰带,戴大帽子,穿高跟木屐,出门就乘车代步,进门就有人伺候,城里城外,见不著骑马的士大失。宣城工萧大器很喜欢南朝学者周弘正,送给他一匹果下马,他常骑著这匹马。朝廷上下都认为他放纵旷达,不拘礼俗。如果是尚书郎骑马,就会遭到弹劾。到了侯景之乱的时候,士大夫们一个个都是细皮嫩南的,不能承受步行的辛苦,体质虚弱,又不能经受寒冷或酷热。在变乱中坐著等死的人,往往是由於这个原因。建康令王复,性情温文尔雅,从未骑过马,一看见马嘶鸣跳跃,就惊慌害怕,他对人说道:“这是老虎,为什么叫马呢?”当时的风气竟然颓废到这种程度。

    古人深刻体验务农的艰辛,这是为了使人珍惜粮食,重视农业劳动。民以食为天,没有食物,人们就无法生存,三天不吃饭的话,父子之间就没有力气互相问候。粮食要经过耕种、锄草、收割、储存、春打、扬场等好几道工序,才能放存粮仓,怎么可以轻视农业而重视商业呢?江南朝廷里的官员,随著晋朝的复兴,南渡过江,流落他乡,到现在也经历了八九代了。这些官员从来没有人从事农业生产,而是完全依靠俸禄供养。如果他们有田产,也是随意交给年轻的仆役耕种,从没见过别人挖一块泥土,插一次秧,不知何时播种,何时收获,又怎能懂得其他事务呢?因此,他们做官就不识世务,治家就不办产业,这都是养尊处优带来的危害!

 

省事篇

【原文】

    铭金人云:“无多言,多言多败;无多事,多事多患。”至哉斯戒也!能走者夺其翼,善飞者减其指,有角者无上齿,丰后者无前足,盖天道不使物有兼焉也。古人云:“多为少善,不如执一;鼷鼠五能,不成伎术。”近世有两人,朗悟士也,性多营综,略无成名,经不足以待问,史不足以讨论,文章无可传於集录,书迹未堪以留爱玩,卜筮射六得三,医药治十差五,音乐在数十人下,弓矢在千百人中,天文、画绘、棋博、鲜卑语、胡书、煎胡桃油、炼锡为银,如此之类,略得梗概,皆不通熟。惜乎!以彼神明,若省其异端,当精妙也。

【译文】 

    铭刻在金人身上的文字说:“不要多话,多话会多失败;不要多事,多事会多祸患。”这个训诫对极了啊!会走的不让生翅膀,善飞的减少其指头,长了双角的缺掉上齿,后部丰硕的没有前足,大概是天道不叫生物兼具这些东西吧!古人说:“做得多而做好的少,还不如专心做好一件;鼯既有五种本事,可都成不了技术。”近代有两位,都是聪明人,喜欢多所经营,可没有一样成名,经学禁不起人家提问,史学够不上和人家讨论,文章不能入选集录流传,书法字迹不堪存留把玩,卜筮六次才有三次猜对,医治十人才有五人痊愈,音乐水平在几十人之下,弓箭技能在千百人之中,天文、绘画、棋博、鲜卑语、胡书、煎胡桃油、炼锡为银,诸如此类,只是懂个大概,都不精通熟练。可惜啊!凭这两位的灵气,如果不去弄那些异端,应该很精妙了。

 

止足篇

【原文】

     《礼》云:“欲不可纵,志不可满。”宇宙可臻其极,情性不知其穷,唯在少欲知止,为立涯限尔。先祖靖侯戒子侄曰:“汝家书生门户,世无富贵,自今仕宦不可过二千石,婚姻勿贪势家。”吾终身服膺,以为名言也。

    天地鬼神之道,皆恶满盈,谦虚冲损,可以免害。人生衣趣以覆寒露,食趣以塞饥乏耳。形骸之内,尚不得奢靡,己身之外,而欲穷骄泰邪?周穆王、秦始皇、汉武帝富有四海,贵为天子,不知纪极,犹自败累,况士庶乎?常以二十口家,奴婢盛多不可出二十人,良田十顷,堂室才蔽风雨,车马仅代杖策,蓄财数万,以拟吉凶急速。不啻此者,以义散之;不至此者,如非道求之。

【译文】

    《礼记》上说:“欲不可以放纵,志不可以满盈。”宇宙还可到达边缘,情性则没有个尽头。只有少欲知止,立个限度。先祖靖侯教诫子侄说:“你家是书生门户,世代没有出现过大富大贵,从今做官不可超过二千石,婚姻不能贪图权势之家。”我衷心信服并牢记在心,认为这是名言。

    天地鬼神之道,都厌恶满盈,谦虚贬损,可以免害。人生穿衣服的目的是在覆盖身体以免寒冷,吃东西的目的在填饱肚子以免饥饿乏力而已。形体之内,尚且无从奢侈浪费,自身之外,还要极尽骄傲放肆吗?周穆王、秦始皇、汉武帝富有四海,贵为天子,不懂得适可而止,还把致败坏受害,何况士庶呢?常认为二十口之家,奴婢最多不可超出二十人,有十顷良田,堂室才能遮挡风雨,车马仅以代替扶杖。积蓄上几万钱财,用来准备婚丧急用。已经不止这些,要合乎道理地散掉;还不到这些,也切勿用不正当的办法来求取。

 

 

诫兵篇

【原文】

    颜氏之先,本乎邹、鲁,或分入齐,世以儒雅为业,遍在书记。仲尼门徒,升堂者七十有二,颜氏居八人焉。秦汉魏晋,下逮齐梁,未有用兵以取达者。春秋世颜高、颜鸣、颜息、颜羽之徒,皆一斗夫耳。齐有颜涿聚,赵有颜最,汉末有颜良,宋有颜延之,并处将军之任,竟以颠覆。汉郎颜驷,自称好武,更无事迹。颜忠以党楚王受诛,颜俊以据武威见杀,得姓已来,无清操者,唯此二人,皆罹祸败。顷世乱离,衣冠之士,虽无身手,或聚徒众,违弃素业,侥幸战功。吾既赢薄,你惟前代,故置心於此,子孙志之。孔子力翘门关,不以力闻,此圣证也。吾见今世士大夫,才有气干,便倚赖之,不能被甲执兵,以卫社稷,但微行险服,逞弄拳腕,大则陷危亡,小则贻耻辱,遂无免者。

    国之兴亡,兵之胜败,博学所至,幸讨论之。入帷幄之中,参庙堂之上,不能为主尽规以谋社稷,君子所耻也。然而每见文士,颇读兵书,微有经略。若居承平之世,脾睨宫阃,幸灾乐祸,首为逆乱,诖误善良;如在兵革之时,构扇反覆,纵横说诱,不识存亡,强相扶戴:此皆陷身灭族之本也。诫之哉!诫之哉!

    习五兵,便乘骑,正可称武夫尔。今世士大夫,但不读书,即称武夫儿,乃饭囊酒瓮也。

【译文】

    颜氏的祖先,本来在邹国、鲁国,有一分支迁到齐国,世代从事儒雅的事业,都在古书上面记载著。孔子的学生,学问已经入门的有七十二人,姓颜的就占了八个。秦汉、魏晋,直到齐梁,颜氏家族中没有人靠带兵打仗来取得显贵的。春秋时代,颜高、颜鸣、颜息、颜羽之流,只不过是一介武夫而已。齐国有颜涿聚,赵国有颜最,东汉末年有颜良,东晋有颜延,都担任过将军的职务,最终都遭到悲惨的命运。西汉时侍郎的颜驷,自称喜好武功,却没有见他干什么功绩。颜忠因党附楚王而被杀,颜俊因谋反占据武威而被诛,颜氏家族中到现在为止,节操不清白的,只有这两个人,他们都遭到祸患失败。近代天下大乱,有些士大夫和贵族子弟,虽然没有勇力习武,却聚集众人,放弃清高儒雅的事业,想侥幸猎取战功。我身体瘦弱单薄,又想起过去时代姓颜的人好兵致祸的教训,所以仍旧把心放在读书做官上面,子孙们对此要牢记在心里。孔子力能推开沉重的国门,却不肯以“大力士”闻名於世,这是圣人留下的榜样。我看到今世的士大夫,才有点气力,就作为资本,又不能披铠甲执兵器来保卫国家。而是行踪神秘,穿著奇装异服,卖弄拳勇,重则陷於危亡,轻则留下耻辱,竟没有谁能幸免这可耻的下场。

    国家的兴亡,战争的胜败这类问题,希望你们在学问达到渊博的时候,细心加以研究。在军队中运筹帷幄,朝廷里参与议政,如果不尽力为君主出谋献策,商议国家大事,这是君子的耻辱。然而我看见一些文人,稍微读过几本兵书,稍懂得一些谋略,如果生活在太平盛世,就蔑视宫廷,幸灾乐祸,首先起来叛乱,牵连贻害著良;如果是在兵荒马乱的时代,就勾结煽动众人反叛,无所顾忌,四处游说,拉拢诱骗,不识存亡之机,拼命相互扶植拥戴:这些都是招致杀身灭族的祸很。要引以为戒啊!要引以为戒!

    熟练五种兵器,擅长骑马,这才可以称得上武夫。当今的士大夫,只要不肯读书,就称自己是武夫,实际上是酒囊饭袋罢了。

 

养生篇

【原文】

    神仙之事,未可全诬;但性命在天,或难钟值。人生居世,触途牵絷;幼少之日,既有供养之勤;成立之年,便增妻孥之累。衣食资须,公私驱役;而望遁迹山林,超然尘滓,千万不遇一尔。加以金玉之费,炉器所须,益非贫士所办。学如牛毛,成如麟角。华山之下,白骨如莽,何有可遂之理?考之内教,纵使得仙,终当有死,不能出世,不愿汝曹专精於此。若其爱养神明,调护气息,慎节起卧,均适寒暄,禁忌食饮,将饵药物,遂其所禀,不为夭折者,吾无间然”。诸药饵法,不废世务也。庚肩吾常服槐实,年七十馀,目看细字,须发犹黑。邺中朝士,有单服杏仁、枸杞、黄精、白术、车前得益者甚多,不能—一说尔。吾尝患齿,摇动欲落,饮食热冷,皆苦疼痛。见《抱朴子》牢齿之法,早朝叩齿三百下为良;行之数日,即便平愈,今恒持之。此辈小术,无损於事,亦可修也。凡欲饵药,陶隐居《太清方》中总录甚备,但须精审,不可轻脱。近有王爱州在邺学服松脂不得节度,肠塞而死,为药所误者其多。

    夫养生者先须虑祸,全身保性,有此生然后养之,勿徒养其无生也。单豹养於内而丧外,张毅养於外而丧内,前贤所戒也。稽康著《养身》之论,而以做物受刑,石崇冀服饵之征,而以贪溺取祸,往事之所迷也。

    夫生不可不惜,不可苟惜。涉险畏之途,干祸难之事,贪欲以伤生,谗慝而致死,此君子之所惜哉!行诚孝而见贼,履仁义而得罪,丧身以全家,泯躯而济国,君子不咎也。自乱离已来,吾见名臣贤士,临难求生,终为不救,徒取窘辱,令人愤懑。

【译文】

    得道成仙的事情,不能说全是虚假,只是人的性命长短取决於天,很难说会碰上好运还是遭遭厄运。人在世一生,到处都有牵挂羁绊;少年时候,要尽供养侍奉父母的辛劳,成年以后,又增加养育妻子儿女的拖累。衣食供给需求,为公事、私事操劳奔波,而希望隐居于山林,超脱手尘世的人,千万人中遇不到一个。加上得道成仙之术,要耗资黄金宝玉,需要炉鼎器具,更不是贫士所能办到的。学道的人多如牛毛,成功的人稀如磷角。华山之下,白骨多如野草,哪里有顺心如愿的道理?再认真考查内教,即使能成仙,最后还是得死,无法摆脱人世间的羁绊而长生。我不愿意让你们专心致力於此事。如果是爱惜保养精神,调理护养气息,起居有规律,穿衣冷暖适当,饮食有节制,吃些补药滋养,顺著本来的天赋,保住元气,而不致夭折,这样,我也就没有什么可批评的了。

    服用补药要得法,不要耽误了大事。庾肩吾常服用槐树的果实,到了七十多岁,眼睛还能看清小字,胡须头发还很黑。邺城的朝廷官员有人专门服用杏仁、枸把、黄精、白术、车前,从中得到很多好处,不能—一例举。我曾患有牙疼痛,牙齿松动快掉了,吃冷热的东西,都要疼痛受苦。看了《抱朴子》里固齿的方法,以早上起来就叩碰牙齿三百次为佳,我坚持了几天,牙就好了,现在还坚持这么做。这一类的小技巧,对别的事没有损害,也可以学学。凡是要服用补药,陶隐居的《太清方》中收录的很完备,但是必须精心挑选,不能轻率。最近有个叫王爱州的人,在邺城效仿别人服用松脂,没有节制,肠子堵塞而死。被药物伤害的人很多。

    养生的人首先应该考虑避免祸患,先要保住身家性命。有了这个生命,然后才得以保养它;不要白费心思地去保养不存在的所谓长生不老的生命。单豹这人很重视养生,但不去防备外界的俄虎伤害他,结果被饿虎吃掉;张毅这人很重视防备外来侵害,但死於内热病。这些都是前人留下的教训。稽康写了《养生》的论著,但是由於傲慢无礼而遭杀头;石崇希望服药延年益寿,却因积财贪得无厌而遭杀害。这都是前代人的糊涂。

    生命不能不珍惜,也不能苟且偷生。走上邪恶危险的道路,卷入祸难的事情,追求欲望的满足而丧身,进谗言,藏恶念而致死,君子应该珍惜生命,不应该做这些事。干忠孝的事而被害;做仁义的事而获罪,丧一身而保全家,丧一身而利国家,这些都是君子所不责任的。自从梁朝乱离以来,我看到一些有名望的官吏和贤能的文士,面临危难,苟且求生,终於生既不能求得,还白白地遭致窘迫和污辱,真叫人愤懑。

 

 

归心篇

【原文】

    内外两教,本为一体,渐积为异,深浅不同。内典初门,设五种禁,外典仁、义、礼、智、信,皆与之符。仁者,不杀之禁也;义者,不盗之禁也;礼者,不邪之禁也;智者,不酒之禁也;信者,不妄之禁也。至如畋狩军旅,燕享刑罚,因民之性,不可卒除,就为之节,使不淫滥尔。归周、孔而背释宗,何其迷也!

    释三曰:“开辟已来,不善人多而善人少,何由悉责其精洁乎?见有名僧向行,异而不说;若睹凡僧流俗,便生非毁。且学者之不勤,岂教者之为过?俗僧之学经律,何异世人之学《诗》、《礼》?以《诗》、《礼》之教,格朝廷之人,略无全行者;以经律之禁,格出家之辈,而独责无犯哉?且阙行之臣,犹求禄位;毁禁之侣,何惭供养乎?其於戒行,自当有犯。一披法服,已堕僧数,岁中所计,斋讲诵持.比诸白衣,犹不啻山海也。

    形体虽死,精神犹存。人生在世,望於后身似不相属;及其殁后,则与前身似犹老少朝夕耳。世有魂神,示现梦想,或降童妾,或感妻孥,求索饮食,征须福祜,亦为不少矣。今人贫贱疾苦,莫不怨尤前世不修功业。以此而论,安可不为之作地乎?夫有子孙,自是天地间一苍生耳,何预身事,而乃爱护,遗其基址。况於已之神爽,顿欲弃之哉?凡夫蒙蔽,不见未来,故言彼生与今非一体耳……

    世有痴人,不识仁义,不知富贵并由天命。为子娶妇,恨其生资不足,倚作舅始之尊,蛇虺其性,毒口加诬,不识忌讳,骂辱妇之父母,却成教妇不孝己身,不顾他恨。但怜已之子女,不爱己之儿妇。如此之人,阴纪其过,鬼夺其算。慎不可与为邻,何况交结乎?避之哉!

【译文】

    内外两教佛教与儒家,本来互为一体,经过逐渐的演变,两者就有了差异,境界的深与浅有所不同。佛教经典的初学门径,设有五种禁戒;儒家经典中所强调的仁、义、礼、智、信这种德行,都与五禁相符合。仁,就是不杀生的禁或;义,就是不偷盗的禁戒;礼,就是不邪恶的禁戒;智,就是不酗酒的禁或;信,就是不虚妄的禁戒。至於像打猎、作战、宴饮、刑罚等,这些则是顺随人类的本性,不能急忙废除,只好就此加以节制,使它们不至於泛滥成灾。既然尊崇周公、孔子之道,为什么要违背佛教的教义呢?这是多么糊涂啊!

    对於第三种指责,我解释如下:开天辟地有了人类以来,就是坏人多而好人少,怎么可以要求每一个僧尼都是清白的好人呢?看见名僧高尚的德行,都放在一旁不说,只要见到了几庸僧人伤风败俗,就指责非议谤毁。况且,接受教育的人不勤勉,难道是教育者的过错?凡庸僧尼学习佛经,又跟士人学习《诗经》、《礼记》有什么两样?用《诗经》、《礼记》中所要求的标准去衡量朝廷中的大官员,大概没有几个是符合标准的。用佛经的戒律衡量出家人,怎么能惟独要求他们不能违犯戒律呢?品德很差的官员,还依然能获取高官厚禄,犯了禁律的僧尼,坐享供养又有什么可惭愧的呢?对於所规定的行为规范,人们自然会偶尔违反。出家人一披上法衣,一年到头吃斋念佛,与世俗之人的修养相比,其高低的程度远胜过高山与深海的差距。

    人的形体虽然死去,精神依然存在。人活在这个世界上,远望死后的事,似乎生前与死后毫不相干,等到死后,你的灵魂与你前身之间的关系,就像老人与小孩、早晨与晚上一般关系密切。世上有死者的灵魂,会在活人梦中出现,有的托梦给仆童、小妾,有的托梦给妻子、儿女,向他们讨求饮食,乞求福祜而得到应验的事,也是不少了。现在有人看到自己一辈子贫贱痛苦,无不怨恨前世没有修好功德的。从这一点来说,生前怎么能不为来世的灵魂开辟一片安乐之地呢?至於人有子孙,他们只不过是天地问一个百姓而已,跟我自身有什么相干?尚且要尽心加以爱护,将家业留给他们。何况对於自己的灵魂,怎能轻易舍弃不顾呢?凡夫俗子愚昧无知,无法预见来世,所以就说来生和今生不是一体。

    世上有一种痴人,不懂得仁义,也不知道富贵皆由天命。为儿子娶媳妇,恨媳妇的嫁妆太少,仗著自己当公婆的尊贵身份,怀著毒蛇般的心性,对媳妇恶意辱骂,不懂得忌讳,甚至谩骂侮辱媳妇的父母,这反而是教媳妇不孝自己,也不顾她的怨恨。只知道疼爱自己的子女,不知道爱护自己的儿媳。像这种人,阴间地府会把他的罪过记录下来,鬼神也会减掉他的寿命。千万不可与这种人为邻居,更何况与这种人交朋友呢?还是躲他远点吧!

 

 

书证篇

【原文】

     太公《六韬》,有天陈、地陈、人陈、云鸟之陈。《论语》曰:“卫灵公问陈於孔子。”《左传》:“为鱼丽之陈。”俗本多作“阜”旁车乘之“车”。案诸陈队,并作陈、郑之“陈”。夫行陈之义,取於陈列耳,此“六书”为假借也。《苍》、《雅》及近世字书,皆无别字,唯王羲之《小学章》独“阜”旁作“车”。纵复俗行,不宜追改《六韬》、《论语》、《左传》也。

    “也”是语已及助句之辞,文籍备有之矣。河北经 传②,悉略此字。其间字有不可得无者。至如“伯也执殳”,“於旅也语”,“回也屡空”心,“风,风也,教也”,及《诗传》云“不戢,我也;不傩,傩也”,“不多,多也”如斯之类,傥削此文,颇成废阙。《诗》言:“青青子衿”,《传》曰:“青衿,青领也,学子之服。”按古者斜领下连於衿,故谓领为衿,孙炎、郭璞注《尔雅》,曹大家注《列女传》,并云:“衿,交领也。”邺下《诗》本既无“也”字,群儒固谬说云:“青衿、青领,是衣两处之名,皆以青为饰。”用释“青青”二字,其失大矣。又有俗学,闻经、传中时须“也”字,辄以意加之,每不得所,益成可笑。

    《后汉书》:“酷吏樊晔为天水太守,凉州为之歌曰:‘宁见乳虎穴,不入冀府寺,”而江南书本“穴”皆误作“六”,学士因循,迷而不寐。夫虎豹穴居,事之较者,所以班超云:“不探虎穴,安得虎子?”宁当论其六七耶?

    客有难主人曰:“今之经典,子皆谓非,《说文》所言,子皆云是,然则许慎胜孔子乎?”主人拊掌大笑,应之曰:“今之经典,皆孔子手迹耶?”客曰:“今之《说文》,皆许慎手迹乎?”答曰:“许慎检以六文,贯以部分,使不得误,误则觉之。孔子存其义而不论其文也。先儒尚得改文从意,何况书写流传邓?必如《左传》止戈为武,反正为乏,虫为蛊,亥有二首六身之类,后人自不得辄改也,安敢以《说文》校其是非哉?且馀亦不专以《说文》为是也,其有援引经传,与今乖者,未之敢从。又相如《封禅书》曰:‘导一茎六穗于扈,牺双解共抵之兽,此导训择,光武诏云:‘非徒有豫养导择之劳,是也。而《说文》云:‘道是禾名。’引《封禅书》为证;无妨自当有禾名道,非相如所用也。‘禾一茎六穗于扈,’岂成文乎?纵使相如天才鄙拙,强为此语,则下句当云‘麟双角共抵之兽,’不得云牺也。吾尝笑许纯儒,不达文章之体,如此之流,不足凭信,大抵服其为书,隐括有条例,剖析穷根源,郑玄注书,往往引以为证;若不信其说,则冥冥不知一点一画,有何意焉。”

【译文】

    姜太公的《六韬》里,说到天陈、地陈、人陈、云鸟之陈。《论语·卫灵公》里说;“卫灵公问陈於孔子。”《左传·桓公五年》里有“为鱼丽之陈”的话。一般的流传俗本大多数是将以上几个“陈”字,写作“β”偏旁加上“车乘”的“车”即“阵”字。据考查,表示各种军队陈列队伍的“陈”,都写作“陈、郑”的“陈”字。所以叫行陈,是取义於陈列,将“陈”写作“阵”,这在六书中属於假借法。《仓颉篇》、《尔雅》和近代的字书,“陈”都没有写成别的字。

    “也”字是用在语句末尾做语气词或在句中做助词,文章典籍常用这个字。北方的经书传本中大都省略“也”字,而其中有的“也”字是不能省略的,比如像“伯也执殳”,“於旅也语”,“回也屡空”,“风,风也,教也,”以及《毛诗传》说:“不戢,戢也;不傩,傩也。”“不多,多也。”诸如此类的句子,倘若省略了“也”字,就成了废文缺文了。《诗·郑风·子衿》有“青青子衿”之句,《毛诗传》解释说:“青衿,青领也,学子之服。”据考证:在古代,斜的领子下面连著衣襟,所以将领子称作“衿”。孙炎、郭璞注解《尔雅》、曹大家班昭注解《列女传》,都说:“衿,交领也。”邺下的《诗经》传本,就没有“也”字,许多儒生因而错误地认为“青衿,育领,是指衣服的两个部分的名称,都用‘青’字来形容。”这样理解“青青”两个字,实际上是大错特错。还有一些平庸的学子,听说《诗经》传注中常要补上“也”字,就随意添补,常常补充的不是地方,实在是可笑。

    《后汉书·酷吏传》记载:“酷吏樊晔为天水郡太守,凉州人给他编了首歌说:‘宁见乳虎穴,不入冀府寺。”’江南的《后汉书》底本和副本,都将“穴”字误写成“六”字,有些学者沿袭了这个错误,而不觉察。其实,虎豹住在洞穴中,这是很明显的事情,所以班超说:“不探虎穴,安得虎子?”怎么会去计量乳虎是六个还是七个呢?

    有位客人责难我说:“现在经典中对文字的解释,你认为有很多错误,而《说文解字》对文字的解释,你认为都是正确的,这样的话,那么许慎比孔子高明吗?”我拍拿大笑,回答说:“现在的经典都是孔子的手迹吗?”客人反问道;“现在的《说文解字》都是许慎的手迹吗?”我回答说;“许慎根据六书来分析字形解释字义,将文字控部首分类,使文字的形、音、义准确无误,即使错了的,也能准确发现错在何处。孔子校订经书,只保存经文的大义宗旨,而不推究文字。以前的学者尚且还用改变字形的办法来附会文意,至於流传抄写过程中的错误就更多了。除非像《左传》中认为武字是由‘止’‘戈’组成,‘正’字反过来就是‘乏’,‘蛊’字是由‘皿’‘虫’组成,‘亥’字是由‘二’和‘六’组成,像这样对文字的分析解释,后人已无法随意改变,又怎么敢用《说文解字》去考订这种说法的是非呢?同时,我也不认为《说文解字》是完全正确的,书中引用的典籍原文,如果与现在通行的典籍有出入,我也不敢盲从。例如:司马相如的《封禅书》说:‘导一茎六穗於皰,牺双角共抵之兽。’这句话中的‘导’是选择的意思,光武帝下诏书说:‘非徒有豫养导泽之劳。’其中的‘导’字也是选择的意思。而《说文解字》却解释说:‘是禾名’。并且引用了《封禅书》作为例证;也许有一种谷物名叫‘道,但并不是司马相如《封禅书》中的‘导’字。如果按照许慎的理解,‘禾一茎六穗於皰’难道还成为一句话吗?即使司马相如天生愚蠢,生硬地写出这句话,那么下句就不应该是‘牺双角共抵之兽’,而应该是‘麟双角共抵之兽’,以此求得上下名词义、词性的对应。我曾经笑话许慎是个纯粹的书生不了解文章的体裁,像这一类的引证,就不足以遵从信服。我大致信服《说文解字》对文字的解说。书中将文字按部首排列,分析字的形体,探求字的本义,郑玄注释经书,常常引证《说文解字》作为论据;如果不相信许慎的学说,就稀里糊涂,不知道一点一划有什么意义。”

 

 

音辞篇

【原文】

    南方水土和柔,其音清举而切诣,失在浮浅,其辞多鄙俗;北方山川深厚,其音沉浊而化钝,得其质直,其辞多古语。然冠冕君子,南方为优;闾里小人,北方为愈。易服而与之谈,南方士庶,数言可辩;隔垣而听其语,北方朝野,终日难分。而南染吴越,北杂夷虏,皆有深弊,不可具论。

    “甫”者,男子之美称。古书多假借为“父”字,北人遂无一人呼为“甫”者,亦所未喻。唯管仲、范增之号,须依字读耳。

    “邪”者,未定之词。《左传》曰:“不知天之弃鲁邪?抑鲁君有罪於鬼神邪?”《庄子》云:“天邪?地邪?”《汉书》云:“是邪?非邪?”之类是也。而北人即呼为“也”,亦为误矣。难者曰:“《系辞》云:‘乾坤,《易》之门户邪?’此又为未定辞乎?”答曰:“何为不尔,上先标问,下方列德以折之耳。”

      古人云:“膏粱难整。”以其为骄奢自足,不能克励也。吾见王侯外戚,语多不正,亦由内染贱保傅,外无良师友故耳。

【译文】

    南方水土柔和,语音清亮高昂而且真切,不足之处在於发音浅而浮,言辞多浅陋粗俗;北方地形山高水深,语音低沉浊重而且圆钝,长处是朴实直率,言辞多留著许多古语。就士大夫的言谈水平而论,南方高於北方;从平民百姓的说活水平来看,北方胜过南方。让南方的士大夫与平民换穿衣服,只须谈上几句话,就可以辨别出他们的身份;隔墙听人交谈,北方的士大夫与平民言谈水平的差别很小,听一天也分辨不清他们的身份。但是南方话沾染吴语、越误的音调,北方话夹杂进外族的语言,二者都存在很大的弊病,这里不能详细论述。

    “甫”是男子的美称,古书多通假为“父”字;北方人都依本字而读,没有一个人将“父”读作“甫”,这是因为他们不明白二者的通假关系。管仲号仲父,范增号亚又,只有像这种情况,“父”字应该依本字而读。

    “邪”是表示疑问的语气词。《左传》说:“不知天之弃鲁邪?抑鲁君有罪於鬼神邪?”《庄子》上说:“天那?地邪?”《汉书》上说:“是邪?非邪?”这类句子就是这样。而北方人却把“邪”字读作“也”,这也是错误的。有人质问我说:“《系辞》上说:‘乾坤,易之门户邪?’这个‘邪’字难道又是疑问语气词吗?”我回答说:“怎么不是啊!前面先提出问题,后面才到举事实乾坤之德来下判断回答它。”

    古人说过:“整天享用精美食物的人,很难有品行端正的。”这是因为他们骄横奢侈,自我满足,而不能克制勉励自己。我见到的王侯外戚,语音多不纯正,这也是由於在内受到低贱保傅的感染,在外又没有良师益友的帮助的缘故。

 

 

杂艺篇

【原文】

    真草书迹,微须留意。江南谚云:“尺牍书疏,千里面目也”承晋宋馀俗,相与事之,故无顿狼狈者。吾幼承门业,加性爱重,所见法书亦多,而玩习功夫颇至,遂不能佳者,良由无分故也。然而此艺不须过精。夫巧者劳而智者忧,常为人所役使,更觉为累。韦仲将遗戒,深有以也。

    王逸少风流才士,萧散名人,举世唯知其书,翻以能自蔽也。萧子云每叹曰:“吾著《齐书》,勒成一典,文章弘义,自谓可观,唯以笔迹得名,亦异事也。”王褒地胃清华,才学仇敏,后虽入关,亦被礼遇,犹以书工,崎岖碑碣<间,辛苦笔砚之役,尝悔恨曰:“假使吾不知书,可不至今日邪?”以此观之,慎勿以书自命。虽然,廝猥之人,以能书拔擢者多矣。故“道不同不相为谋”也。

    梁氏秘阁散逸以来,吾见二王真草多矣,家中尝得十卷,方知陶隐居、阮交州、萧祭酒诸书,莫不得羲之之体,故是书之渊源。萧晚节所变,乃右军年少时法也。

    晋宋以来,多能书者,故其时俗,递相染尚,所有部帙,楷正可观,不无俗字,非为大损。至梁天监之间,斯风未变。大同之末,讹替滋生,萧子云改易字体,邵陵王颁行伪字,朝野翕然,以为楷式,画虎不成,多所伤败。至为一字,唯见数点,或妄斟酌,逐便转移。尔后坟籍,略不可看。北朝丧乱之馀,书迹鄙陋,加以专辄造字,猥拙甚於江南,乃以“百”“念”为“忧”,“言”“反”为“变”,“不”“用”为“罢”,“追”“来”为“归”,”“更”“生”为“苏”,“先”“人”为“老”,如此非一,遍满经传。唯有姚元标工於楷隶,留心小学,后生师之者众,泊于齐末,秘书缮写,贤於往日多矣。

    江南闾里间有《画书赋》,乃陶隐居弟子林道士所为。其人未甚识字,轻为轨则,托名贵师,世俗传信,后生颇为所误也。

    画绘之工,亦为妙矣,自古名士,多或能之。吾家尝有梁元帝手画蝉雀白团扇及马图,亦难及也。武烈太子偏能写真,坐上宾客,随宜点染,即成数人,以问童孺,皆知姓名矣。萧贲、刘孝先、刘灵,并文学已外,复佳此法。玩阅古今,特可宝爱。若官未通显,每被公私使令,亦为狠役。吴县顾士端出身湘东王国待郎,后为镇南府刑狱参军,有子曰庭,西朝中书舍人,父子并有琴、书之艺,尤妙丹青,常被元帝所使,每怀羞恨。彭城刘岳,囊之子也,仕为骠骑府管记、平氏县令,才学快士,而画绝伦。后随武陵王入蜀,下牢之败,遂为陆护 军画支江寺壁,与诸工巧杂处。向使三贤都不晓画,直运素业,岂见此耻乎?

    孤矢之利,以威天下,先王所以现德择贤,亦济身之急务也。江南谓世之常射,以为“兵射”,冠冕儒生,多不习此。别有“博射”,弱弓长箭,施於准的,揖让升降,以行礼焉,防御寇难,了无所益,乱离之后,此术遂亡。河北文士,率晓“兵射”,非直葛洪一箭,已解追兵,三九宴集,常縻荣赐。虽然,要轻禽,截狡兽,不愿汝辈为之。

    算术亦是六艺要事。自古儒士论天道。定律历者,智学通之。然可以兼明,不可以专业。江南此学殊少,唯范阳祖恒精之,位至南康太守。河北多晚此术。

    医方之事,取妙极难,不劝汝曾以自命也。微解药性,小小和合,居家得以救急,亦为胜事,皇甫谧、殷仲堪则其人也。

    《礼》曰:“君子无故不彻琴瑟。”古来名士,多所爱好。洎于梁初,衣冠子孙,不知琴者,号有所阙。大同以末,斯风顿尽。然而此乐音音雅致,有深味哉!今世曲解,虽变于古,犹足以畅神情也。唯不可令有称誉,见役勋贵,处之下坐,以取残杯冷炙之辱。戴安道犹遭之,况尔曹乎!

【译文】

    对於真书、草书等书法技艺,是要稍加留意的。江南俗谚说:“一尺书信,千里相见;一手好字,人的脸面。”今人继承了东晋刘家以来的习俗,都在这书法上用功学习,因此从没有在匆忙中弄得狼狈不堪的。我小时候受到家庭影响,加上本身也很爱好书法,所见到的书法字帖很多,而且临帖摹写也颇下功夫,可就是不能达到很高的造诣,确实是由於缺少天分的原因。然而这门技艺没必要学得太精深。否则就要能者多劳,智者多忧,常被人家役使,更感到累赘。魏代书法家韦仲将给儿孙留下“不要学书法”的训诫,是很有道理的。

    王羲之是位风流才子,潇洒不受约束的名人,所有的人都只知道他的书法,而其他方面特长反而都被掩盖了。萧子云常常感叹说:“我撰写了《齐书》刻印成一部典籍,书中的文章弘扬大义,我自以为很值得一看,可是到头来却只是因抄写得精妙,靠书法使我出了名,也真是怪事。”

    王褒出身高贵门第,才华横溢,文思敏捷,后来虽然到了北周,也依然得到礼遇。因为擅长书法,他常为人书写,困顿於碑碣之间,辛苦於笔砚之役,他曾后悔说:“假如我不会书法,可能不至於像今天这样劳碌吧?”由此看来,千万不要以精通书法而自命不凡。话虽如此,地位低下的人,因写得一手好字而被提拔的事例很多。所以说:道业不同的人,是不能互相谋划的。

    梁武帝秘阁珍藏的图书、字画散失以后,我见到了很多王羲之、王献之的真书、草书作品,家里也曾获得十卷。看了这些作品,才知道陶隐居、阮交州、萧祭酒等人的字,无不是学王羲之的字体格局,可见王羲之的字应是书法的渊源。萧祭酒晚年时的字有所变化,改变的就是转向王羲之年轻时所写的隶书。

    两晋、刘宋以来,人们大多通晓书法,所以一时形成了风气。在人们中互相产生了影响,所有的书籍文献都写得楷正可观。即使难免出现个别俗体字,但损害不大。直到梁武帝天监年间,这种风气也没有改变,到了大同末年,异体错讹之字大量出现。萧子云改变字的形体,邵陵王常使用错别字;朝野上下都风起效仿,作为模式,画虎不成反类犬,造成很大的损害。一个字简化成只有几个点,有的将字体随意安排,任意改变偏旁的位置。从此以后的文献书籍几乎没法看。北朝经历了长期的兵荒马乱以后,书写字迹鄙陋不堪,加上擅自造字,字体比江南的还要粗俗笨拙。以至於市的将“百”、“念”两字组合替代“忧”字,“言”、“反”两字相组合替代“变”字,“不”、“用”两字组合替代“罢”字,“追”、“来”两字组合替代“归”字,“更”、“生”两字组合替代“苏”字,“先”、“入”两字组合替代“老”字。像这样的情况不是个别的,而是在书中到处可见。只有姚元标擅长於楷书、隶书,专心研究文字训诂的学问,跟从他学习的门生很多。到了北齐末年,掌管典籍文献的官吏所抄写的字体,就比以前的时候强多了。

    江南民间流传有《画书赋》一书,是陶隐居的弟子杜道士撰写的。这个人不怎么认识字,轻率地规定字体的法则,假托名师,世人以讹传讹,信以为真,很是误人子弟。

    擅长绘画,也是件好事,从古以来的名士,很多人有这本领。我家曾保存有梁元帝亲手画的蝉、雀白、团扇和马图,也是旁人很难企及的。梁元帝的长子萧方等专门善於画人物肖像,画在座的宾客,他只要用笔随意点染,就能画出几位逼真的人物形象。拿了画像去问小孩,小孩都指出画中人物的姓名。还有萧贲、刘孝先、刘灵除了精通文章学术之外,也善於绘画。赏玩古今名画,确实让人爱不释手。但如果善於作画的人官位还未显贵,则能绘画就会常被公家或私人使唤,作画也就成了一种下残的差使。吴县顾士端身为湘东王国的侍即,后来任镇南府刑狱参军,他有个儿子名叫顾庭,是梁元帝的中书舍人,父子俩都通晓琴棋书画,常被梁元帝使唤,时常感到羞愧悔恨。彭城有位刘岳,是刘橐的儿子,担任过骠骑府管记、平氏县令,富有才学,为人爽快,绘画技艺独一无二,后来跟随武陵王到蜀地,下牢关战败,就被陆护军弄到枝江的寺院里去画壁画,和那些工匠杂处一起。如果这三位贤能的人当初都不会绘画,一直只致力於清高德雅的事业,怎么会受这样的耻辱呢?

    弓箭的用处,可以威震天下,古代的帝王以射箭来考察人的德行,选择贤能。同时也是保全性命的紧要事情。江南的人将世上常见的射箭,看成是武夫的射箭,所以儒雅的书生都不肯学习此道。另外有一种比赛用的射箭,弓的力量很弱,箭身较长,设有箭靶,宾主相见,温文尔雅,作揖相让,举行射礼。这种射箭对於防御敌寇,一点没有益处。经过了战乱之后,这种“博射”就没人玩了。北方的文人,大多数会“兵射”,不只是葛洪能一箭可以追杀贼寇,三公九卿宴会时常常赐射箭的优胜者。射箭技术的高低,关系到荣誉与赏赐。尽管这样,用射箭去猎获飞禽走兽这种事,我仍不愿意你们去做的。

    算术也是六艺中重要的一个方面,自古以来的读书人谈论天文,推定历法,都要精通算术。然而,可以在学别的本领的同时学算术,不要专门去学习它。江南通晓算术的人很少,只有范附的祖恒精通它,他的官位是南康太守,北方人中多通晓算术。

    医学方面,要达到高水准极为困难,我不鼓励你们以会看病自许。稍微了解一些药性,略为懂得如何配药,居家过日子能够用来救急,也就可以了。皇甫谧、殷仲堪,就是这样的人。

    《礼记·乐记》说:“君子无故不撤去琴瑟。”自古以来的名士,大多爱好音乐。到了梁朝初期,如果贵族子弟不懂弹琴鼓瑟,就被要认为有缺点,大同末年以来,这种风气已不存在。然而音乐和谐美妙,非常雅致,意味无穷!现在的琴曲歌词,虽然是从古代演变过来,还是足以使人听了神情舒畅。只是不要以擅长音乐闻名,那样就会被达官贵人所役使,身居下座为人演奏,以讨得残杯剩饭,备受屈辱。戴安道尚且遭遇过这样的事,何况你们呢?”

 

 

终制篇

【原文】

    死者,人之常分,不可免也。吾年十九,值梁家丧乱,其间与白刃为伍者,亦常数辈,幸承馀福,得至於今。古人云:“五十不为夭。”吾已六十馀,故心坦然,不以残年为念。先有风气之疾,常疑奄然,聊书素怀,以为汝诫。

    先君先夫人皆未还建邺旧山,旅葬江陵东郭。承圣末,已启求扬都,欲营迁靥,蒙诏赐银百两,已於扬州小郊北地烧砖。便值本朝沦没,流离如此。数十年间,绝於还望。今虽混一,家道馨穷,何由办此奉营资费?且扬都污毁,无复遗,还被下湿,未为得计。自咎自责,贯心刻髓。

    孔子之葬亲也,云:“古者墓而不坟,丘东西南北之人也,不可以弗识也。”於是封之崇四尺。然则君子应世行道,亦有不守坟墓之时,况为事际所逼也。吾今羁旅,身若浮云,竟未知何乡是吾葬地,唯当气绝便埋之耳。汝曹宜以传业扬名为务,不可顾恋朽壤,以取湮没也。

【译文】

    死亡,这是人常有的事,不可避免。我十九岁的时候,正值梁朝动荡不安,其间有许多次在刀剑丛中过日子,幸亏承蒙祖上的福荫,我才能活到今天。古人说:“活到五十岁就不算短命了。”我已年过花甲,六十有馀,所以心里平静坦然,不为馀生顾虑了。以前我患有风湿病,常怀疑自己会突然死去,因而姑且记下自己平时的想法,作为对你们的嘱咐训诫。

    我的亡父与亡母的灵枢都没能送回建邺祖坟处,暂时葬在江陵城的东郊。承圣末年,已启奏要求回扬都,著手准备迁葬事宜,承蒙元帝下诏赐银百两,我已在扬州近郊北边烧制墓砖。此时正值梁朝灭亡,我流离失所到了此地,几十年来,对迁葬扬都已不抱什么希望了。现今虽然天下统一,只是家道衰落,哪里有能力支付这奉还营葬造墓的费用?况且扬都已被破坏,老家没有一个亲人了。加上坟地被淹,土地低洼潮湿,也没办法迁葬。只有自己责备自己铭心刻骨地感到愧疚了。

    孔子安葬亲人时说道:“古代的墓是没有土堆的。我孔丘是四处奔走的人,不能不在墓地上留个标志。”於是在墓上造了个土堆,只有四尺高。这样看来君子处世行道,也有不能守著坟墓的时候;何况为事势所逼无法守墓呢!我现在寄居在外,自身就像浮云一样飘荡不定,都不知道何处是我的葬身之地,只要在我断气以后,随地埋葬就行了。你们应该以继承功业、弘扬美名为要事,不可顾恋朽骨坟土,以至於而埋没了自己的前程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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